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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为其尽力还是令其为难
摘 要：《信陵君窃符救赵》中“今日赢为公子亦足矣”目前有两解：一是“夸天我侯赢为公子尽力也够了”（简称“为其尽力”说）,二是“今天我侯赢为难公子也够了”（简称“令其为难”说）.我们经过多方考察认为,“为其尽力”说讲不通,“令其为难”说切合人物心理和语境,可采信.
关键词：今日赢为公子亦足矣：为其尽力：令其为难
《信陵君窃符救赵》（选自《史记·魏公子列传》）是人教社高中语文教材的传统篇目（现编人语文读本④）.文中着力刻画了魏公子（信陵君）礼贤下士和隐士侯赢知遇必报的生动形象.但文中有句话的含义目前在学界存在歧见,具有两种相反的解读.这句话是：“今日赢之为公子亦足矣.”教材和隋树森等《古代散文选》等选本将其解释为：今天我侯赢为公子尽力也够了.（此可谓“为其尽力”说）；而另一些选本（如王伯祥《史记选》、钟林斌《古文百篇译注评》等）却解释为：今天我侯赢为难公子也够了.（此可谓“令其为难”说）.
这句话出自文中地位卑微的魏国隐士侯赢之口.这是他在魏公子亲自驾车邀其赴宴,而其却屡屡“为难”甚至“戏耍”公子后,在酒会上对公子的解释之辞.表面观之,这两种解读均可通,但相互矛盾,在未出现第三种解读的情况下,究竟何者较为恰当与合理呢？这需要结合相关语境和人物心理等要素,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考察.
其一,从侯生对公子为人的内心感受看.公子“仁而下士”的谦逊作风,侯生此前已有所感受,即公子闻其大名,就前去看望,并欲赠送厚礼,只是他坚辞不受而已.这次公子则更加热情和诚恳,为他大摆酒宴并亲自驾车迎接.“从车骑,虚左,自迎夷门侯生”,公子亲手执辔前往,并留出上座给侯生；而其上车后即直奔上座,旁若无人,毫不谦让,公子却“执辔愈恭”；当途中其又提出要去拥挤肮脏的肉市会见做屠夫的朋友时,公子并未觉得难为情,也爽快答应,随即“引车入市”；当其与屠夫朋友长久闲聊时,公子也耐心等候,毫不介意,而且“颜色愈和”；当时公子家里“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市人皆观公子执辔,从骑皆窃骂侯生”,而公子却毫无烦躁情绪,依然和气如初：“色终不变.”公子始终谦恭和气,平易近人,毫无贵族气派,一副平民模样,表现了深厚涵养和博大气量.如此风范和胸襟终于折服了侯生：“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此时,侯生对公子的为人和涵养一定感佩不已,一定会为自己的“无礼”、“任性”之举而大为愧疚.那么,他怎能再像当初那样故意倨傲无礼呢？又怎能说出”为公子尽力也够了”这种颇不得体的无礼之言呢？
其二,从侯生自身行为的主观意图看.侯生在赴宴途中的所作所为,果真是出于“为公子尽力”,以便让市人睹其“仁而下士”的风采吗？非也.对于公子的仁德,他虽已感受,但毕竟肤浅,对其为人与涵养并未深知.在此情况下,他会贸然行事,采取“特殊方式”,让公子在市人面前“展示风采”吗？不可能,因为如此行事存在莫大的“风险”,极有可能导致公子禁不住“考验”而败坏了形象.那岂不是事与愿违吗？事实上,侯生深知,公子与其亲近是“用心良苦”,是欲使其为之效力甚至卖命的.“士为知己者死”.侯生也正欲借此机会来“考验”公子,考察其是否“知己”,是否值得为之效命,犹如后来诸葛对刘备“三顾茅庐”的考验.请看其行为背后真实动机的体现：他径直上车,并占据上座,故意毫不谦让,是“欲以观公子”：在嘈杂的肉市上,他故意“肆无忌惮”地与朋友闲扯,并未忘记不时地“微察公子”：在市人长久围观公子执辔的“洋相”、公子的随从对其窃骂的情况下,他直至“视公子色终不变”,才结束“考验”.所以,在对公子的为人与涵养并无深入把握的前提下,侯生对其所为的意图只能判为令其“为难”、对其“考验”而已,怎能说是为其“尽力”呢？
其三,从侯生酒会致辞的真实内涵看.由全文可知,侯生是个识见广博、人情练达、修养深厚之人,其“修身洁行数十年”,故正常情况下,其言行应是谦逊、谨慎、得体的.其酒会致辞共由五句组成.“今日赢之为公子亦足矣”即为其中第一句,是“提纲挈领”似的概说,可视为主旨句,其含义应由以后四句诠释.第二句“赢乃夷门抱关者也,而公子亲枉车骑白迎赢”,言其与公子身份悬殊,被“亲枉车骑白迎”,感觉受宠若惊,不配承受；第三句“于众人广坐之中,不宜有所过,今公子故过之”,言其让公子在不适宜的场合做了不适宜之事,心生愧疚.第四句“然赢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车骑市中,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转言其意图是成就公子美名；第五句“市人皆以赢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言其达到了“预期目的”,同时对公子予以赞美.这四句话中,前两句致歉之意发白肺腑,显而易见；而后两句说明意图之言并非实话,实乃托辞,因为其“考验”的真实意图属于内心机密,岂可直言与泄露？但又不能不对自己的非正常行为作出交代,故只得假以托辞.“尽力”说可能就是依据这两句作l叶J的判断,殊不知是被表面现象所迷惑.故侯生致辞的主旨应是致歉和赞美,这才符合其名士的身份和修养,符合其当时的心态.相反,若是所谓的“为其尽力”之意,岂不有献媚邀宠之嫌而与其人格明显相悖？
所以,侯生对于公子的言行,“为其尽力”之意难觅踪迹,而“令其为难”之意却宛然可见.那么,上述结论能否与句中相关的关键词语的含义和用法相吻合呢？换言之,该结论能否在词义和语法规则方面得到支持呢？对比两种解读可知,句中的“为”字是关键词,对其不同理解成为解读相左的原因之一.教材等读本的翻译,显然是将“为”字视为介词,解作“替、给”（即读为去声wei）,将“为公子”视为借此短语,并认为其后省略了“尽力”之类动词,整个句式属于“为某人做某事”结构.然而,此种解读并不符合语法规则,因为在“为某人做某事”句式中,“做某事”是谓语,是核心成分,不可省略,如“庖丁为文惠君解牛”（《庄子·养生主》）、“为长安君约车百乘,质于齐”（《战国策·赵策》）、“臣为韩王送沛公”（《史记·项羽本纪》）等,否则将导致主要成分残缺,句意不明.故文中的“为公子”短语显然不属于“为某人做某事”句式,不能译为“为公子尽力”之类的形式.相反,此处的“为”字却可视为动词（即读为阳平wei）.“为”在古汉语中常用作动词,且意义宽泛,相当于万能动词,其基本意义是“作”、“做”,例如《论语·为政》：“见义不为,无勇也.”《战国策·齐策四》：“孟尝君为相数十年.”但在不同的语境中,可以表示多种具体的意义.例如表示“治理”义：“善为国者,仓廪虽满,不偷于农.”（《商君书·农战》）表示“作为,当作”义：“以分合为变者也.”（《孙子兵法·军争》）表示“医治”义：“疾不可为也.”（《左传·成公十年》）表示“制作、建筑”义：“为坛而盟.”（《史记·陈涉世家》）等等.王力《古代汉语》亦云：“‘为’字是一个动词,是‘做’的意思,但古人‘做’的含义非常广泛,在具体的上下文中,它的含义比较具体.论语先进：‘为国以礼.’又阳货：‘女为周南召南矣乎？’又微子：‘杀鸡为黍而食之.’孟子告子下：‘固哉高叟之为诗也！’左传隐公元年：‘不如早为之所.’又僖公三十年：‘且君尝为晋君赐矣.’我们可以随文译为‘治’,‘学’,‘煮’,‘结’,‘给’,……但是不能认为‘为’字本身有这些意义.”（中华书局,第二册）郭锡良等《古代汉语》（商务印书馆）对此亦有类似说法.由此推理并结合文意,可将此句的“为”字解作“为难（难为）”之意.
综上所述,无论从全文内容上还是从语法规则上考察,“令其为难”说都具备较为充分的依据,可以成立；而“为其尽力”说则恰好相反,难以成立.所以,侯生此言应视为其对公子的致歉之辞,是为其屡屡为难（难为）公子、使之陷于难堪之境而特表歉意的.那么,“今日赢之为公子亦足矣”即可释为：“今天我侯赢为难（难为）公子也够了.”
当然,侯生也确实有“为公子尽力”的行动,只不过是在下文之中,诸如：为公子出谋划策如何窃取兵符,以夺取边将晋鄙之军救赵；晋鄙若不交权,如何武力夺取等.公子听从其计,果然一一如愿.可以说,这些既是侯生对公子礼贤下士的回报,也是他“为难”公子应该作出的补偿.
（作者单位：四川外国语大学重庆南方翻译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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