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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跑的叶子

张叶子的这个暑假, 一直在灵魂出窍似的.

每天早晨8 点, 雷打不动, 妈妈叶红梅的声音会从温州飞来:“咋还没起床, 叶子, 快点, 你这伢咋这么不省心呀……”

但今天张叶子睡眼惺忪, 虽然嗯了几声, 鸡啄米一样习惯性地点头, 却感觉迷迷糊糊, 眼皮一瞌, 又睡了过去.忽然, 手机再次响了,张叶子仿佛看见叶红梅怒容满面, 站在床边, 要动手掀被子.张叶子一惊, 从床上弹起, 慌慌张张对着手机说, “妈, 我到了楼下呢.” 一看床边的闹钟, 8 点23 分了.她手忙脚乱, 梳洗, 刷牙.临出门, 她拿出叶红梅忘记带走的眼影霜, 拧开盖子, 对着镜子涂了一点.然后背起书包, 噔噔噔下楼.等赶到3 路公交站, 8 点50 分了.张叶子很清楚, 8 点50分是个尴尬的时段, 按照公交车运行时间表, 上一趟车8 点45 分左右到站, 下一趟车九点左右到站.张叶子必须等10 分钟左右.张叶子急得跺脚, 9 点是辅导班上课时间.张叶子肯定要迟到了.

张叶子一迟到, 肯定要挨骂.挨辅导班班主任李老师的骂, 李老师是叶红梅的远房表姐.晚上则要挨妈妈的骂.叶红梅到温州探亲看爸爸张有才去了, 每年暑假都这样.叶红梅临行前, 将监督张叶子学习的重任一应拜托给了李老师.但凡张叶子上课、下课、作业有啥风吹草动, 叶红梅的电话会第一时间追过来, 并要求张叶子立即整改到位.叶红梅人在温州, 眼睛却一直像藏在家里的某个角落, 这使张叶子很苦恼.

张叶子并拢了腿, 在站牌下一忽儿坐下, 一忽儿站起, 身子四处摇晃.七月天,太热了, 一丝风也没有.她的鼻子已经沁出细密的汗, 大概因为焦急, 不久后背也出了汗.连衣裙太紧, 是三年前买的, 黏糊得难受.张叶子这三年蹿得很高, 快一米六了, 当初期末考试她破天荒考了班级第三名, 叶红梅就奖了她一件米的裙子, 死贵, 280 元呢.可惜, 张叶子的好运似乎也到此为止, 再没有哪一次超常发挥, 因此张叶子一直没机会换裙子, 裙子越来越小了, 她还不舍得扔掉.

张叶子没有手机, 叶红梅在去温州时,把自己的手机给了她.张叶子再看看手机,倒抽了一口气, 9 点07 分了.她想象着李老师和叶红梅批评她时愤怒的样子, 其实根本不用想象, 这些都印在她心里.

公交车来了, 她和那些老人小孩、男男女女一起, 不由自主地被裹挟进车里.车里闹嗡嗡的, 一股难闻的汗臭、脚臭味,已经没座位了.

张叶子迟到, 源于昨天遇到了二傻.二傻有点傻, 还是个结巴.二傻也住在西门巷, 家在巷尾.张叶子家在巷头,本来两人交集的机会不多.平时张叶子日程排得满满当当的, 早上6 点起床, 赶到西园初中上早自习, 估计那时二傻还在呼呼大睡.张叶子下午散学, 晚上下自习,一到巷口, 她基本不停留, 迈几步, 蛰身就进了楼梯口, 再上三楼, 到家了.二傻因为傻, 爷爷奶奶就守得紧, 生怕他出门惹事儿, 遇事儿.要是打了人, 要是被车撞了, 要是被拐了———拐了虽然减轻了家人负担, 却终究是不忍心的.那咋办? 二傻年龄多大, 西门巷住户大多不清楚, 外来户的张叶子和她妈就更不清楚, 人们估猜, 迟疑道: “十二三吧, 或者十四五?”很不确定的.

二傻的父母在外地工作, 很少有谁见过, 反正三四岁时, 二傻就和爷爷奶奶过.二傻家住一楼.二傻每天有两段放风时间.早饭前, 二傻的爷爷奶奶, 一左一右, 中间夹个二傻, 三口子到公园里溜达,吸氧, 爷爷打太极, 奶奶陪着二傻耍, 比如找蚂蚁, 在沙地画画, 用树枝骑马.晚饭后, 还是爷爷奶奶把二傻夹中间, 到城南广场溜达.上午下午这一大把空闲时间,门被锁住, 二傻就没法走出来.

张叶子知道巷子里有个二傻, 才租房不久, 叶红梅就告诫她: “见了二傻绕着走!”

张叶子上午上高一数学, 下午上高一英语.叶红梅早打听到, 高中课程难度一下子大幅提高, 根本没缓冲, 许多高分娃进高中都考不及格, 叶红梅吓坏了.早一步, 早百步.中考一结束, 叶红梅就四处张罗着给张叶子上新课.张叶子今年中考裸分加上体育分, 共计考了632 分, 距离县一中的一批录取线差了近100 分, 估摸着能到城关周边的汤镇高中读书, 爸妈就该烧高香了.汤镇高中离城关镇21 公里,据说学风比较那个.放分那天一大早, 家里没电脑, 叶红梅拿着手机, 一遍一遍拨打查询.老占线, 张叶子可怜巴巴坐在对面, 听叶红梅一遍遍诅咒移动公司.张叶子渴望奇迹, 可知道这不可能,馅饼往下砸, 也得有力气挤过去用脑袋接着.最终结果不出意外, 智能女声报出了一个尴尬的分, 张叶子羞愧得头快要扎进沙发缝里了.那分数压矮了叶红梅.张叶子还没嚎, 叶红梅忽然就嚎出来.这使张叶子更加无所适从, 哭意像鸭毛梗在她喉管里, 吐不出, 咳不掉, 身体似乎成了一具空壳, 情绪不听指挥, 只能僵僵地坐着.叶红梅哭了一段, 变成呜咽, 发现张叶子眼神空洞, 腰肢茫然地戳在沙发上,气就不打一处来, 责骂道: “白养你个不争气的, 死了算了!” 挨了这两句骂, 张叶子似乎活起来了, 慢慢挪动屁股.她终于嚎了出来, 哭天抢地, 反而吓了叶红梅一跳.

张 叶子在学习上, 深怀挫败感.英语还行, 物理、化学一般, 数学跛腿.她补过数学, 每周六一次的那种, 老师只带五个学生, 算得是一对一补习.收费很高,两小时一百元.一个学期下来要掏近两千,叶红梅交钱时表情深恶痛绝却无可奈何.可张叶子的数学老是不能突破110 分.每回拿着试卷, 叶红梅的脸耷拉下来, 气急了骂她蠢猪.在那些大红的叉叉面前, 张叶子没法辩驳, 她承认她蠢.

昨天下午, 张叶子有点兴奋, 飘.因为大前天的英语测试, 昨天判出结果, 她考了131 分, 李老师课后专门留下她狠狠地表扬了一顿, 还举起手捏出拳头鼓劲.叶红梅在手机里奖励她可以吃顿大餐———天湖广场, 淮南牛肉汤的大碗面, 12 元,和了葱蒜, 漂一层红红的辣椒油, 张叶子吃得鼻尖冒汗, 好多年没这么舒坦过.

张叶子很久没认真看过小巷上空的月亮, 都不记得那个喷香的烙饼铺在巷子第几个摊位.她找了个家里燠热的理由, 决定暂时丢掉叶红梅临走前“晚上别出门”的叮嘱, 去散一会儿步, 顶多半个小时.张叶子的散步充满悠闲的味道, 马尾辫随着脚步一颠一颠的.巷子里人不多,应该都往竹篙尖公园去了, 那里离巷子很近.难得这么放松, 张叶子就想走一遍巷子———到城里读了三年书, 换了两次租屋,她还没欣赏过小巷风景呢.

张叶子走到二傻家门前时, 好奇地停顿了一会.

真是要命, 那扇一贯紧闭的门开了,吱呀一声, 里面探出二傻的那张大油饼脸.二傻注视了张叶子片刻, 张叶子不知怎么的愣怔了一下.二傻突然奔出门, 挥着手,喊: “叶, 叶, 叶……” 要扑向张叶子.张叶子惊慌失措, 转过头急惶惶向巷口跑去.二傻在后面追, 张叶子使劲跑.张叶子的心悬到半空, 这二傻要干啥坏事呢?逃跑的张叶子, 觉得自己真是片滞重的青叶子, 脚步像春天的枝条, 那叶子从枝上咋也拽不落.她边跑边回头看, 她必须飘,轻快地飘, 才能摆脱二傻的骚扰.二傻喊,结结巴巴, “叶, 叶, 沙, 沙……” 忽然二傻似乎不追了.巷子里终于有人制止了二傻, 说二傻怎么出来了? 眼角的余光中,张叶子发现二傻被人拦着,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嚎啕大哭, 手里挥舞着什么.张叶子很奇怪.巷子里不断有人开门, 这使张叶子渐渐平复下来, 她慢慢走回二傻身边.二傻见了她, 焦急地叫: “沙, 沙!” 一个轻飘飘的物什飘下地.张叶子一瞧, 是条红纱巾, 上面还有蝴蝶图案.张叶子的心抖起来, 这不就是上春过生日叶红梅给买的么? 张叶子很喜欢的, 每天都围在脖子上.后来不知怎么就丢了.是二傻偷走的?这不可能, 二傻没那智商, 二傻也从没到过张叶子家.

张叶子捡起地上的纱巾, 二傻嘿嘿笑了.二傻说: “你, 你的.” 油饼脸上布满黑黑的汗渍.

张叶子没说话, 鼻子一酸, 这个傻子,还挺有情义呀.

晚上, 张叶子老睡不着.迷瞪着, 一会儿二傻在追她, 撵她, 把她追到了一座山谷, 她无路可逃, 慌乱中踩滑了脚, 滚下了山谷.醒来, 汗涔涔的.

接着往下睡, 她变成了二傻, 对着课本, 嘿嘿笑着.课本忽然簌簌碎了, 变成了一地泥巴.张叶子玩了一晚上泥巴.

一下午张叶子神思恍惚.她同桌, 一个皮肤白皙的女生, 鼻翼有几个生动的小雀斑.女生悄悄捅她胳膊, “你准备到哪儿读呀?”

张叶子不敢想这问题, 这问题太大了,她想不出办法, 干脆不去想.平时都是妈妈叶红梅操心家庭大事.爸爸张有才在温州鞋厂打工, 十多年了, 打从张叶子记事起, 张有才只有过年才露一面.张有才是家里的老幺.前几年, 张叶子的爷爷奶奶过世, 叶红梅干脆就把家搬到城关镇, 租房住, 到超市打份工, 带张叶子读书.

张叶子摇摇头.女生骄傲地说: “我爸早安排妥啦, 到县一中借读.” 女生比张叶子低二十多分.填志愿还有段时间.分数出来后, 邻县、邻市的私立学校, 纷纷找上门来, 撺掇叶红梅带孩子去读.叶红梅不想跑那么远, 再说那高学费也负担不起.老家盖的那栋新房子, 债还没还清.

叶红梅一个月才1500 元多点, 去掉700 元的房租, 刨掉电费、水费、电视网络费、手机费, 除掉张叶子的补课费、资料费,张有才每月还得补贴1500 元生活费、人情往来费, 才堪堪够用.叶红梅不想跑那么远, 张叶子就只能在县一中读书.县城里只有一所高中, 叶红梅托表姐李老师到招办打听, 张叶子无论如何上不了一中.这就麻烦了.叶红梅算了笔账, 张叶子如果到汤镇读书, 叶红梅会失掉超市那份工作, 两人还要重新租房.汤镇卵蛋大, 找工作比生娃还难.城关镇租房合同要求一次性支付一年房租, 现在才住了半年, 白瞎了半年房租, 四千多块呢, 叶红梅有点不舍得.这么算起来, 叶红梅一年要损失两万多块, 张有才每月四五千块钱, 够屁用!

叶红梅就不断找亲戚, 找朋友, 想把张叶子弄进县一中.叶红梅本来就没什么亲朋, 顶用的亲朋一个没有.所以这次叶红梅去温州, 除了慰问张有才, 联络夫妻感情, 捎带一个重要任务, 就是能不能共同找个办法.

到哪里读? 张叶子问自己.张叶子的水性笔在英语课本上指指戳戳, 心里早飞到温州去了, 不知爸妈找到办法没.李老师眼尖, 提问张叶子: “刚才老师讲到哪?” 张叶子答不出.李老师脸阴下来, 批评她: “有些学生自以为是, 前几天偶然考了个高分, 就骄傲自满了! 真是一桶水不晃, 半桶水晃不停!” 张叶子泪水快掉下来, 却硬逼了回去.

傍晚回家, 张叶子毫不例外挨了妈妈叶红梅的训.电话里的叶红梅, 似乎心情很不好, 劈头盖脸, 把张叶子骂傻了.张叶子有点恨李老师.

张叶子晚饭也不想吃, 准备看看书.拿起课本, 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张叶子又到巷子里转悠.不知不觉,到了二傻家门口.这次二傻又开了门, 后面跟着二傻的奶奶, 手上提着个保温桶.他奶奶拉住张叶子, 询问昨天二傻的事.

张叶子一五一十答了.他奶奶迟疑道:“叶子, 看来我家二傻对你不坏呀, 这段她爷爷生病住院, 晚上要人陪护.你也放暑假了, 要不, 你带二傻在我家玩玩? 你放心, 我家二傻不会乱来.过几天, 他爸要来陪护.” 张叶子正要委婉拒绝, 看见二傻乞求的眼神, 只好应承下来.临进门, 他奶奶叮嘱, “叶子, 记得走时反锁好大门!”

除了上课、做作业, 张叶子基本和二傻泡在一起.二傻在特教学校读了几年书,那种学校也没教啥, 认几个字, 做做手工,对于二傻这种不太傻的, 还教一些基本的舞蹈动作.

二傻家在一楼, 后面有块空地, 被劈成了小院子.他奶奶在院子里种了菜, 栽了花.院子里还有个沙池, 二傻拉开灯,脱掉鞋, 带着张叶子踏进去, 软绵绵的痒.张叶子感觉回到了老家的河滩.二傻对她招手: “堆, 堆爸爸———” 张叶子和二傻跑进屋里, 她帮二傻找出他爸的照片.照片插在沙地上, 二傻用沙子垒, 沙子积到一定高度就坍下去, 二傻再垒, 乐此不疲.玩了十来分钟, 二傻不干了, 忘记了爸爸, 因为他看见了几只萤火虫, 屁股上均亮着一盏绿灯.二傻绕着院子, 四处扑萤火虫, 扑不住, 自己栽倒了.二傻爬起来, 笑.张叶子也跟着扑, 也栽倒了, 两人笑成一团.

二傻的房间里, 哎呀, 全是玩具, 看花了张叶子的眼.二傻骑着电动火车, 嘟嘟嘟.二傻扭腰, 很笨拙, 因为那个电洋娃娃在跳舞.张叶子都不愿意回家了.

可是, 那天二傻没了影!

张叶子中午刚回, 二傻的爷爷奶奶找来, 说二傻不见了!

二傻不见了, 这对于张叶子也是天大的事.

二傻的爸妈也回来了.他们一家人,四处张贴寻人启事, 也贴到了张叶子的辅导班外墙上.二傻的那张油饼脸, 靠着墙壁, 仿佛在对张叶子眨眼: “叶, 叶, 躲躲, 躲迷藏……” 张叶子想, 或许二傻真是和谁躲迷藏去了.

下课时, 同学们围着墙上二傻的油饼脸笑.有同学知道二傻和张叶子住同一个巷子, 问她: “二傻打人不?” “二傻流长鼻涕不?” “二傻追不追花姑娘?” 张叶子被问烦了, 居然爆出粗口: “你妈的, 问你爸流鼻涕不!” 同学们错愕, 集体张大了嘴.张叶子发现, 骂人也有种隐秘的快乐.

叶红梅提前回来了.这次探亲不到二十天, 张叶子觉得奇怪.

叶红梅下午回来的, 破例没检查张叶子的作业, 没和表姐李老师联系, 不做饭,在客厅里闷头不语.张叶子小心问: “妈,我是不是哪里错了?” 叶红梅抬起头, 话茬硬了些, “有啥事? 念好你的书就是, 我一夜长途车坐的, 头痛!”

次日早上, 叶红梅交代张叶子, 说要回趟老家, 办点事.叶红梅给了二十块钱.

张叶子在街上吃红豆稀饭, 见到早点摊旁的寻人启事, 脱落了一边, 被风吹着,哗啦啦响.张叶子这次没乘公交, 她行走着像蜗牛似的磨蹭, 东瞅瞅, 西瞧瞧.她没走大道, 专寻老街、小巷, 说不定能碰到二傻呢.太阳像腌过一段的鸭蛋黄, 红得辣眼.二傻这段怎么样了? 吃没吃饱,挨没挨打, 受没受欺负, 想没想家, 张叶子一路胡思乱想.

这一天, 张叶子没法儿冷静, 新课上得一塌糊涂.她快对自个儿绝望了, 又沮丧, 遇事咋一点沉不住气呢?

傍晚, 张叶子专门到了二傻家, 只有二傻的奶奶在.一家人都出门找二傻去了,寻人启事贴到了周边的市县.二傻的奶奶本来也要出门找, 但二傻妈妈说, 哪天二傻回了, 门锁了, 咋行? 二傻奶奶就天天大敞着门, 搬个椅子坐在门边, 生怕回来的二傻认错了门.

夜里七八点, 叶红梅坐便车回来了.

她的眼眶红红的, 有血丝, 显然哭过.一进门, 也没问张叶子吃过没, 把自己关进卧室打手机.门没关紧, 露了一丝缝, 声音若有若无传出来.

手机打了很久.

张叶子按捺住好奇心, 在小房间里做作业.夏蝉在巷子边的杨树上嘶鸣, 那种嗓子恼人.

张叶子好像听见叶红梅在和谁争吵.

吵了一阵, 叶红梅啪地将手机掼在桌上,高喊: “叶子, 叶子!”

叶红梅问: “你跟我还是跟张有才过?”

张叶子身子一抖, 低声问: “妈,咋啦?”

叶红梅突然痛哭起来, 指着张叶子:“张有才, 天杀的, 早有女人了!”

十五岁的张叶子, 像一片秋叶, 瞬间枯黄下去.

张叶子盯着叶红梅.36 岁的叶红梅,憔悴不堪, 当年的那朵红梅花, 被岁月的冷雪蹂躏着, 花瓣朵朵落下去.雪化了,污水涌上来, 泥地上的花就脏黑得不成样子了.

张叶子的心情一会儿秋, 一会儿冬.

她额门冒冷汗, 电风扇吹得她直打哆嗦.

她咬牙问: “你们是不是, 要离婚?”叶红梅像头焦躁的母兽, 在客厅里打转, “你们老张家, 就没一个好人! 瞧瞧,瞧瞧, 张有才那班兄弟, 老大老二, 都不是好鸟, 都为张有才说偏话!”

叶红梅逼问, “叶子, 你跟我还是跟张有才? 跟我就把姓改过来!”

张叶子垂头丧气, 她没法儿答.她的脑子快炸了.

这一夜, 张叶子斜靠在沙发, 根本没睡着.叶红梅像个孤单的戏人, 哭哭笑笑,舞台就是客厅, 观众只有张叶子一个.

梦里张叶子似乎又变成了二傻, 被张有才叶红梅夹着, 一左一右, 去婚姻公证处打离婚证.

最近叶红梅早出晚归, 超市也没去上班.张叶子问询, 叶红梅说: “你志愿填了, 汤镇高中是个坑, 小痞子多, 会耽搁你.我找个法子到一中借读.” 张叶子说:“妈, 我能行.汤镇就汤镇, 身正不怕影斜, 我扛得住.” 叶红梅没再搭理张叶子.

叶红梅开始化点淡妆.化点妆的叶红梅, 唇红齿白, 干干爽爽, 张叶子故意逗叶红梅: “老妈, 你老来俏!”

叶红梅每天回来都和张叶子唠叨, 白天和谁见了, 晚上和谁见了.有时候愁眉苦脸, 有时候心不在焉, 有时候愣里愣怔的.事情看来有曲折, 有波澜, 有起伏,叶红梅的情绪跟着好和不好.偶尔叶红梅还喝了酒.叶红梅从来不喝白酒, 张叶子长这么大, 没见过叶红梅喝白酒.

现在叶红梅喝酒了, 那种喷出来的酒气, 浓稠, 酷烈, 肯定是白酒.张叶子倒了杯蜂蜜水, 叶红梅无力地接过去, 手一晃, 差点泼到衣上.张叶子赶紧拿过杯子,用汤匙舀起, 吹几口, 再一匙匙喂.张叶子劝叶红梅: “不行算了, 汤镇每年走二三十个本科呢.” 叶红梅虎起脸, “没张有才日子就不过? 叶子, 妈一定把你送进一中……”

张叶子背过身去, 假装咳嗽, 悄悄拭眼, 却不争气, 泪花湿了手.

这天叶红梅中午一回家, 就喜滋滋通知张叶子, 事情有眉目了, 晚上叶红梅要请客.客人是超市一个大姐介绍的, 教体局分管教育教学的副局长.叶红梅拉着张叶子的手: “叶子, 你给妈发誓, 到一中一定好好读书, 给妈长脸, 考个好大学!”张叶子又鸡啄米一样点头, 心里却重.

叶红梅从箱子底下翻出一张存折.这是叶红梅每年暑假在温州打零工攒的私房钱, 张有才不知道.叶红梅看着存折, 数额不大, 九千多块.叶红梅将存折贴在脸上, 喃喃道: “就靠你了, 祖宗保佑!”

傍晚巷子里闹哄哄的, 住户赶着往巷尾去.原来二傻找回来了.张叶子凑着赶热闹, 二傻躺在床上, 胳膊缠着白绷带,脸上淤青淤青的.二傻的奶奶妈妈唏唏嘘嘘, 二傻的爷爷爸爸一遍遍解说二傻出走的故事.二傻不是被人拐走的, 是自个儿走的.前段爷爷住院, 奶奶忙于照顾, 一个不留神, 二傻就走了.

二傻的爷爷爸爸语焉不详, 张叶子知道没这么简单.

躺在床上的二傻, 忽然使劲哼哼.二傻的奶奶看见了人堆后的张叶子, 招手.张叶子走过去, 她看清了遭罪的二傻.二傻安静下来, 对她傻笑.二傻想抬起胳膊,嘴里说: “堆, 堆爸爸……” 张叶子摸摸二傻的脸, 安慰道: “二傻, 好好养, 养好了我们捉萤火虫.” 张叶子比划出扑虫的姿势.

二傻睡过去了, 人群渐散.张叶子把二傻的奶奶拉到一边详细问询.

二傻走了很远, 越走越远, 迷了路.白天走, 晚上找个草垛睡.二傻没带一分钱, 又饿又渴.那天走到一个镇子, 看见油条摊在炸油条, 香气勾出了二傻的馋.二傻扑过去, 拿起滚烫的油条直往嘴里塞,烫得二傻嗷嗷叫, 却不肯撒手.卖油条的怒了, 几巴掌甩过去.二傻的奶奶指着二傻的脸, 脸上果真有红红的五指痕.那卖油条的好毒哇.

二傻后来被送进了派出所.派出所问来问去, 二傻只说“找爸爸”, 再问却问不出个所以然, 准备移交给民政部门.一个老在检查二傻的衣物时, 发现皮带钢头上镌了11 个数字, 用手机打出来, 通了, 那是号码, 二傻爸爸的.这是细心的二傻奶奶找刻字人镌的, 倒救了二傻一命.后面的话张叶子没听见, 她只听到二傻出走, 因为“找爸爸”.那些天和二傻玩的镜头, 一一浮现.张叶子产生负罪感,要不是和二傻玩“堆爸爸”, 二傻会去找爸爸, 会挨打吗?

二傻的事使张叶子坐卧不宁.

张叶子好不容易温习好了新上的英语课文, 把新单词默记了几遍, 待准确无误,不知不觉枕在书桌上睡了.半夜窗外一声瘆人的猫叫, 把张叶子吓醒.张叶子看看闹钟, 11 点多了.她到厨房找水喝, 看见叶红梅的卧室里没人.

张叶子记起叶红梅晚上请客的事.

张叶子忽然很害怕, 叶红梅怎么还没回, 请个客吃个饭, 也早该结束了.叶红梅是不是在街上遇到坏人了? 平时叶红梅嗓门够大, 但胆子特小, 一只小老鼠都让她慌神.张叶子决定去找叶红梅.但叶红梅在哪? 张叶子没手机, 家里没座机.张叶子想起崔晓娟.崔晓娟是她同学, 一个人在家, 她爸也在温州打工, 她妈暑假也去温州了.关键是崔晓娟有个手机, 可以联系叶红梅.

警惕地注视四周, 张叶子走在街上,左手拿着手电筒, 右手拿根半尺多长的铁棍.这铁棍是叶红梅准备的, 叶红梅胆小,说床头放根铁棍睡觉就安心, 不担心蟊贼.

十几分钟后, 张叶子到了崔晓娟家附近.张叶子站在窗下, 气喘吁吁, 怕惊扰别人, 捏着嗓子叫“崔晓娟, 崔晓娟”.也许崔晓娟睡得死猪似的, 没人应.张叶子只好高喊: “崔晓娟, 我张叶子!” 崔晓娟终于从窗边探出头, “咦, 张叶子大深夜么事?” 张叶子着急道: “让我进来, 有急事.” 张叶子进门, 拿起崔晓娟的手机就拨打叶红梅.叶红梅开始没应, 一直拨了五六次.叶红梅终于应了, 慵懒, 吐字不清,吵吵闹闹, 音乐鬼哭狼嚎似的.张叶子知道叶红梅这是去KTV 了.叶红梅肯定喝多了.“妈, 你在哪? 我来接你.”叶红梅说了好几遍,张叶子才模糊听出什么“豪庭”.崔晓娟说, “肯定是豪庭KTV, 上次我和同学去唱过.” 张叶子一听, 就要出门.崔晓娟拉住她, “你妈喝酒了, 你一个人背得动吗? 我认得路, 干脆一块去.” 张叶子点点头.

豪庭KTV 在城南.张叶子和崔晓娟摸不清叶红梅的包间, 只好又不断打电话.等鬼哭狼嚎的音乐稍停, 叶红梅断断续续报出了“318”.崔晓娟冲在前头, 正要推门, 被张叶子拽住了.张叶子说: “我先进去瞅瞅情况, 你在外面等.”

张叶子小心推开门, 里面光线模糊,红绿灯闪烁, 叶红梅果真在里面, 歪在沙发上, 醉态迷离, 真是喝大了.还有几个人, 在唱歌, 在拍掌, 一片嘈杂.

张叶子“嗷” 的一声, 奔向叶红梅,直喊: “妈, 你干吗喝这么多哇!”

叶红梅转头对一个中年胖子说:“李局长, 这就是我家叶子.来来, 给您敬酒!”

叶红梅连连示意, 拿起一杯啤酒给张叶子, 叫她给中年人敬酒.张叶子才搞清,到一中借读的事就着落在这胖子身上.可张叶子从没喝过酒, 有次春节家里来客,张有才喝大了, 要张叶子喝杯红酒敬客.叶红梅像护食的鹅, 当着客人的面把红酒泼在地上.今天怎么了, 张叶子乞求地看着叶红梅.叶红梅转过脸.张叶子一狠心,端起啤酒说: “李叔叔, 我敬您了!” 说罢咕嘟咕嘟往喉管里灌.喝到一大半, 张叶子呛着了, 咳得喉管都痛, 泪水、鼻涕和酒水一起从嘴角洒.胖子摆摆手, “算了算了, 小孩子还在读书, 不喝了.”

旁边一个秃头没唱了, 拍掌说, “叫错了, 这里哪里有李叔叔, 得改口喊干爸!” 另一个女人撺掇, “叫干爸还得行礼呢, 叶红梅你说是不是?” 张叶子僵直了身.叶红梅把张叶子抱到怀里, 张叶子一点不想配合.叶红梅对着张叶子的耳朵小声说, “拜干爸的老礼数是要跪着敬酒.”

张叶子仇视着叶红梅, 她看见叶红梅眼角沁出的一滴泪.张叶子心一软, 双腿不由自主跪在地上.叶红梅换了个干净杯子,倒满啤酒, 叫张叶子双手恭敬地捧给胖子.“干, 干爸, 叶子敬您酒!” 张叶子的腿直抖, 心一横, 干巴巴地吐出了几个字.心里有个声音, 不依不饶: 我爸是张有才,张有才!

张叶子和叶红梅啥时候回家的, 那段记忆已被张叶子强行删除.

到家后, 叶红梅呕了一两个小时.张叶子躺在小床上, 空洞地盯着天花板.她清晰地听见叶红梅不断跑洗手间, 她懒得理, 也不想理.

张叶子认干爸的事慢慢传出来.张叶子已经无所谓了.

张叶子照常去辅导班, 照常做作业.快结课时, 搞了次测验, 张叶子的数学没及格.晚上在桌上吃饭, 叶红梅准备教育几句, 张叶子却先说: “叶红梅, 我数学就这个样子, 反正认干爸了, 一中稳进,怕什么?” 噎得叶红梅差点把筷子插进了喉咙.

吃 过饭, 张叶子去看二傻.二傻比前段精神多了.二傻的奶奶说, 等二傻好全了, 他爸爸要接他到宁城去.二傻妈妈养了个二宝, 家里请了保姆, 可以兼顾照应二傻.宁城的特教学校, 比西城县的气派多哩.

张叶子拉着二傻没缠绷带的手, 对二傻奶奶说, “奶奶, 哪天我带二傻去遛一圈, 也算为二傻送行.” 二傻奶奶很高兴,说: “你这闺女, 真叫人疼!”

叶红梅还是没上班, 每周一两次早出晚归.叶红梅和张叶子闲拉呱, 解释说:“你干爸那里还得抓紧, 不见兔子不撒鹰.等你到一中报名了, 才稳妥.” 叶红梅的意思可能是她还得陪那个胖子, 以及掌控借读名额的那些人.

不久, 张有才回来了.除了给父母奔丧, 这是张有才第一次年中回家.张有才带了许多吃食给张叶子.张有才有点尴尬地看着张叶子, 他又有大半年没见着张叶子了.张叶子蹿高了, 比他矮不了多少.张叶子没叫爸.那些果脯、饮料堆在张叶子的书桌上, 张叶子拆开一袋, 尝几口,再拆开一袋, 尝几口, 又把那些饮料一瓶瓶打开, 喝几口.张有才心里有点怵, 主动说: “叶子, 晚上爸带你去鱼头馆吃火锅吧.” 张叶子知道张有才的心思, 她偏不搭理, “你带叶红梅去吃吧!”

傍晚, 张有才偷偷塞给了张叶子三千块, 说是这个学期的生活费.张叶子没拒绝.

张有才和叶红梅居然没吵架, 没争论.张有才晚上住的是酒店.他们已经定好了,第二天去领离婚证.

第二天, 是个阴天, 气温降下来.张叶子去喊二傻.二傻的腿脚没好利索, 二傻家就为二傻配了个轮椅.张叶子推着二傻, 像推着弟弟.张有才带的那些吃食、饮料, 被张叶子一书包背了.一路上, 张叶子剥核桃, 剥阿胶枣, 剥话梅, 二傻吃得心里太美.在竹篙尖公园里, 张叶子把二傻搀扶下来, 让二傻坐在草地上.张叶子去捉了蚂蚁, 用小瓶子装着, 再一个个倒在二傻面前.两人用摘断的小树枝, 引导蚂蚁钻洞.公园里树很多, 偶尔有鸟.在小城, 鸟也是不多见的.张叶子的乡下老家, 其实鸟也越来越稀罕了, 它们不像人.人都往城里奔, 鸟都往山里走.

玩了大半天, 张叶子把二傻又慢慢推回去.

现在张叶子该干自己的事了.张叶子看见了巷子里的槐树, 看见了隔壁房东家阳台挂的女人内衣内裤.张叶子认为不能污了巷子里的住户, 巷子里的人多数是很好的.

张叶子背着书包, 包里有张有才给的三千块, 还有自己平时积攒的三百二十块.

她赶到长途汽车站, 快速买了票.终点站是武汉.下一站呢? 张叶子不知道,她准备继续往前走, 越远越好.

【责任编辑冯敏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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