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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话、风景和生活世界（评论）
耿韵
古老的神话,像个缓缓、固执行走的老人,孤独而又衰老,似乎没有人愿意再听他说些什么了.时间里的智慧被印在风景明信片上,尘封、暂停的历史情感告诉人们这是诗意的、史诗的.然而对于来自东方的蓝蓝来说,这块地域就像天上依然居住着奥林匹斯众神一样,在属于记忆和夙愿的漫天星斗的夜晚,将来自历史“回音”的神话和神灵各归其位.
借助风景,旅行者们站在遗址的原地就能穿梭时空,先验的想象、阅读体验和文化移情常常使人们的感知在遇到历史风景之前就开始运转.在蓝蓝的《希腊诗章》里,她在希腊神话的“景深”中用语言勾画着“风景”隐喻的历史,凭依一种因袭的阅读经验,古老的神话显得无穷无尽,借助旅行身份的眼睛,缠绕在时间里的幽灵和遥远史诗的主人公们逐渐苏醒,在废墟中,在风景中,在人的偶然相遇中.在她用诗歌的修辞活动按下记录这片“风景”的快门那一瞬间,神话拖拽着世世代代的记忆,从它们的洞穴里爬出来,这来自历史“回音”中的神话,被诗人给予了一个现时的、具有生活与思想“景深”的视野.
在雅典卫城,山顶是献给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帕特农神庙,而山脚下,那座从石头里凿出的狭小监狱里,曾着另一个“活着的”智者——被人民法庭判处死刑的苏格拉底,“石头狱室的窗口会亮起一盏灯吗”？石缝中潜藏着的遗址、建筑（神庙、雕塑、监狱）与权力之间漫长、深厚且意义深远的关系史,如同层层岩石般在诗人的文化记忆与现时感知层被建构起来.真正的思想总是一种威胁,在遥远的公元前,这位年已七旬的智者承担着世界赋予他的那份重量,他是政治的倡导者,然而未经深刻启蒙的民众为权力意志所左右,判处哲人以死刑,为此,“你甚至有些莫名的幸福,为那碗／甜蜜的毒芹汁”,在历史的“回音”中,这是一种苏格拉底式的反讽,他用“甜蜜的毒芹汁”表达着对权威的嘲讽与质疑,却又遵从“契约”判处自己死刑的合法性.这些诗句承载着智者关于公民社会的基石,“黎明将从死亡／迈进虚无之门时开启,／曙光悄悄移动了它的日晷——”,这废墟上巨大的石块埋藏着历史事件及其背后的悲怆,在历史的“血渍”和现时之间,在理念和历史中的个体之间,在文本和社会体制之间循环往复,来了又去.无人能够完整地体会和亲历这种史诗般的文化进程,正如没有人看到过这些巨石被逐渐风蚀的过程.“现在,你在石头的冰冷上坐下,一条黑犬／跑过”,诗人从历史的梦魇中恢复了旅行者的身份,她从沉思中抬起现时的眼睛,历史事件即是监狱岩石一般沉重的存在,又如同一条黑犬跑过那样偶然、悠忽,这是对经验、感情、想象、精神和历史经验的直觉：哲学的灵魂、远方的幽灵——黑犬的影子轻盈地蹿过诗人的身旁,它不是对过去的定格,而是诗人内心现在的震动,它不仅使现时融入了历史,更重要的,它携带着往昔的幽灵,在现在的巨石和鲜活的人群中游走.“会有人继续和你承受思想严酷的命运”,有时作为哲人的对手,有时作为哲人的盟友,诗人窥见了一个秘密,总有人会让狭小狱室的窗口亮起一盏灯,总有人继续着苏格拉底的沉思与嘲讽,历史依旧在现时性中循环.“听！——教堂晚祷的钟声,敲响了”.
曾经的神庙、雕塑在时间中蜕变为废墟和遗迹,它们携带着一种古老的文明在博物馆上空萦绕盘旋.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仿佛仍从极高的地方,像盘旋的飞鸟,凝望着前去参观的人群,孩子们“惊讶地睁大眼睛”,他们信赖语言和神启故事.诗人第一次在组诗中提到自己的身份——一位异国的成年人,却“感到自己断开的手臂、残破的面容／以及身体的废墟里那沉睡的／大理石的沉重”.“沉重”的存在,在诗句中不断受到含义的挤压,当诗人的视角转向现时两种不同的制度,转向具有隐喻意义的“儿童”和“成年人”时,神话以大理石的沉重感,对着她叹息.在这座博物馆里,无论是神话还是现时,个体只是社会整体中的一个被给予的位置,不用代替“整体”发言,不用背负“整体”的命运,但对诗人来说,“整体”是个人的投影,“在博物馆空旷的大厅里／在讲解员催眠般的咒语中”,“真实”与“美”之间的和谐变得可疑了,折磨着艺术与生活那模糊的界限和诗人清醒的内心.然而,诗歌的美妙之处在于,它像一个不幸的孩子会到处寻找并找到幸福的小小残片,它总有一种欢欣的生活经验与苦难互相渗透着,仍有那么一份微小、短暂又绵长的快乐.在《看中学生排演诗剧》中,少女们带着“她们的武器——／从宾馆洗浴间带来的毛巾”,“头戴花帽的男生,现在是扭着腰臀／妩媚的海伦”,校长扮演战败的特洛伊一方,“最后的胜利是所有人躺在绿草中／阳光亲吻他们闭眼假寐的面容——∥希腊摄影师肩膀在剧烈颤抖,／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直达脚底的笑声”.远处的神话从未像此刻贴近诗人的生活,或者说,这是“活着的”神话的延续,它走出了聚集历史经典物品的博物馆,在孩子们从草地的这头跑向另一头的脚步中,在摄影师的笑声、阳光和凉爽的空气中,保留着具体的历史体验与记忆.然而,意味深长的是,这是孩子们的戏剧演出,“草地上的几次来回踏步／已走完了十年的战争”.神话与传说变成了鲜活的艺术,而非历史的重演.
正像阿米亥曾描述过的那样,从菜市场回家的路上,他在通往大卫王城堡的大门附近的石阶上坐下休息,无意中成了导游介绍景点的参照物：“你们看见那边的那个带着两个篮子的男人了吗？在他头上偏右一点,可以看到一座罗马时期的拱门.”可阿米亥说,应该对游客们这么介绍：“你们看到那边那座罗马时期的拱门了吗？它倒不怎么要紧,但紧靠它旁边,你们看见一个男人,他刚为家里买了水果和蔬菜.”①与阿米亥一样,在蓝蓝面对神话的遗存与历史的废墟时,诗人关注的是神话的延续方式,是历史的变形记及其历史的当下时刻.历史与神话的记忆就这样悄悄潜藏在旅行中的风景和生活着的人群背后,它是保留着古老神话与历史“回音”的现在时,又将此刻在博物馆里瞪大眼睛看着雕塑群的孩子、欢笑着在草地上排演诗剧的中学生们变为历史记忆的一部分,重获激活了现时生活经验与历史认知之间的关联.
诗人与希腊及其神话的相遇处在历史与现时相互交错的层面上,“我不认识卡珊德拉,／也不认识安提戈涅”.卡珊德拉是神话传说中的预言家,安提戈涅也是个古典悲剧中敢于反抗不平等的人间律法的女性,但她说：“我认出丁香的芬芳是悲伤.我听到／喜鹊们在树枝上踏响黑色的音符.”在这里,她的目光从陌生的异己的神话世界投向了非历史的存在,投向了熟悉的自然事物,植物与鸟类,她接着指认了能够认识的在当下生活着的人们,“伊俄卡斯忒／伊奥斯岛的小姑娘,我认识你”.伊奥斯岛是荷马母亲的故乡,荷马的墓地也在这个岛上.诗人在这里遇到一个叫伊俄卡斯忒的小姑娘,而这个名字也是俄狄浦斯母亲的名字,这是一个具有悲剧意味的名字,因为她是自杀而亡的.希腊人通常把自己的名字赠送给孙子孙女,犹如人们死去了还依然活在人间.或许诗人在表达,通过名字的传递,通过神话与古典悲剧中的名称所传递的不仅是名字,还有历史预见的渴望、对公平正义的寻求,但这一渴望却像丁香的芬芳一样散发着恒久的悲伤.
在诗人用神话与历史勾画着风景所表征的希腊诗章中,希腊半岛这块神秘的古老地域,不仅有着古典式的井然有序,河流、农田、果园和森林,还生活着女神卡吕普索和俄底修斯的妻子珀涅罗珀,她们像这片古老的风景一样,被观看,被嗅闻,被感觉,大地和女性像一篇神话被浏览,阅读,像一首诗被朗诵,被倾听.蓝蓝在两首以她们的名字命名的诗歌里,携带着女性对自我理解的连续性,辨识着两个女人说话的嗓音.诗人利用了“卡吕普索”这一名字即意为“将我隐藏”的寓意,她是希腊神话中的海洋女神,特洛伊战争结束后,俄底修斯返乡途中遇到沉船,被卡吕普索救起,俄底修斯曾和她在俄古癸亚岛同居并生下一子,后拒绝她的挽留和永生的许诺,返回故乡伊萨卡.
蓝蓝将这个历史神话故事向生活进行了还原,隔着神话的迷雾与历史的距离,诗人让卡吕普索对我们说道：“从来就没有俄古癸亚岛,那个长生不老之地.／就像从来不存在另一个埃及的海伦.／天真的来客,别让诗人们把你骗了.”仿佛是这个女神在对今天的游客们说话,“她说着,将水杯注满.然后在摇晃的椅子上坐下”.在这首诗里,女神已年过五旬,露出嘴角的皱纹,而且“自从俄底修斯离开这片荒芜的海岛／我即白发丛生,关节炎使我无法再走远路”.不仅是神话向生活的还原,还有从荷马史诗的男性话语向女性叙事的还原：“……我自己种菜,像男人一样照料羊群.／我会酿酒,能驾驶帆船；／自己去银行交税,去药店购买药品.／一切都好.你不会理解我这样的女人／会因为有过一个爱情的夜晚／今生再也没有改变过对生活的笑容.／因为我的名字就是我的命运——／一个必将隐匿的人.”蓝蓝让人们听见了不可听见的声音,这是古老的神话中被“隐藏”起来的声音,女性的声音,她们懂得爱、衰老与死亡,她们不接受神话般的赞美,因为那种赞美就是对她们自身的隐匿,也是对一种古老的不公正习俗的遮蔽,她揭穿了这个神话的秘密,“他们把我称为永生的仙女／则可避免内心的愧疚”.
对珀涅罗珀这位俄底修斯的妻子,在《奥德赛》的叙述中,她在丈夫远征特洛伊时为其守贞二十年,被喻为女性的榜样.但蓝蓝让俄底修斯的妻子珀涅罗珀说出同样尖锐的话来：“我厌恶那些花冠,肉麻的赞词.／请看看我的双手,在织布机上磨成了石头.／那是我每个不眠的昼夜,也是我的懊悔.”珀涅罗珀看穿并指出了对女性双重的历史遮蔽,既是英雄俄底修斯也是史诗叙事者的遮蔽：“美名和的战场对于一个国王／远胜于我那温柔洁白的床铺.”这是蓝蓝作为一个女性颠覆性地重新书写《奥德赛》片断的一个尝试,不仅是从神话向生活的还原,也是从英雄史诗叙事向女性话语的还原.
一个观光者,一个异域诗人,能够如此富有意味地改写古希腊神话、史诗与传说,不得不说《希腊诗章》体现出一种穿越了历史时空的诗性智慧.蓝蓝不只是对女神们作了向生活世界还原式的重新书写,她把英雄阿基琉斯也是当作一个女性来写的.阿基琉斯是海洋女神忒提斯和英雄帕琉斯之子,因神谕说唯有他能带领希腊联军在特洛伊战争中取胜,其母自他小时便把他藏匿在斯基罗斯岛,打扮成女孩,名叫皮拉.被前来找寻的俄底修斯识破,带他前往特洛伊参战.后被太阳神阿波罗射中脚踝死去.对这个英雄故事,蓝蓝所写出的是《皮拉传》：“人们为杀人者塑像,大理石或者青铜／歌颂胜利者的功绩并尽快清除废墟／除了诗人偶尔的到访,再也无人记得／那红色火焰的头发,那失败的美／那名叫皮拉,斯基罗斯岛的姑娘.”
在《希腊诗章》中,蓝蓝超越了一种观光者的眼光,将希腊神话与历史,风景与废墟,人物与命运,等等,向生活世界进行了还原,将神话和英雄史诗支配的历史叙事向女性话语进行了还原.就像她在《希腊人说》所提出的质疑：“那么,希腊人如何在心中高举／十字架,又在教堂的钟声外／赞颂波塞冬的海浪和阿波罗的光明？”信奉东正教的希腊人,在生活中他们也信奉希腊诸神,他们的教堂门楣上画着阿波罗太阳神.一神教没有抹去他们古老的信念,海滩上到处都是石头摆成的圆形祭坛,这是远古遗留下来的民间风俗,似乎是对各种自然神灵的祭拜,诸如狄奥尼索斯等等.超验的宗教想象没有遮蔽他们对生活世界的热爱,他们重视身体、爱情、感受,如同他们同样重视思想和逻辑.蓝蓝借希腊人之口说：“我不确定知道神是否喜欢人为他建造的房屋.／我不确知神是否授权于人间的法官.／我猜想他厌恶鲜血和尸体,假如这鲜血／不是从他的胸膛涌出.别忘了,／神只喜欢吞吃烟雾.”
维特根斯坦曾说,写作,是为了让我们适应时间.或许对诗人来说,写作既是重新阐释世界的权利,也是否定最后审判的权力.在诗人对希腊历史与神话记忆的不断更新和续写的同时,还敏锐地警觉着那些充斥着类似神的话语的现时断层,她扒开一个世代编年史和个人年谱的表层,将个人经验融入一个更广泛的世界性的视野里.《在戴高乐机场转机》便是她将经验现场、个人记忆与历史叙述相链接的一个例证.“候机大厅里哪个是巴迪欧？／或许还有正在看报纸的齐泽克”,在戴高乐机场,她并非无端地提及这些法国左派,因为当他们赞美革命时,当他们在饥荒的原野上或癌症村看见了美妙的乌托邦世界时,“我的母亲,一个共青团员,／在冬天挽起裤脚为公社挖泥／双腿从此落下了病,再无法治愈”.诗人将自己的年谱编织进这段历史,“我站在1966年和1 968年之间／站在两个世纪的东西方之间／在灯火灿烂的戴高乐机场,仔细辨认／某些对东方充满幻想的西方人／发现他们的两条腿居然全是左腿”.左派像神话中的人物,长着两条左腿,但是显然,他们在生活世界里无法走路.
蓝蓝的诗歌像“沿着语言秘密的小路”逃走的俄底修斯,帮助诗人在自身最初的隐秘处说话.借着现代希腊诗人卡瓦菲斯的自白,诗人说：“我对时间有着侦探般的／热爱,我的笔尖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这位希腊的观光者是一个时间痕迹的解读者或历史的侦探,她监视史诗与历史的缝隙,神话与生活世界的距离,而借助如此之丰富的历史废墟和神话话语,她能够在自己的声音之中借用如此之多的声音,借用那些英雄、亡灵和神灵的声音,正如她所称赞的卡瓦菲斯,“他拥有一百二十五个喉咙说话：／贵族的,农夫的,喝粗劣茴香酒的／他把无数个自己缝到了一起”.一个诗人只有足够地扩展了她的自我,才能够在她自己的声音中让没有声音的人说话,让真正的他者闯过她诗歌的辽阔疆域.
①哈拉尔德·韦尔策《社会记忆：历史、回忆、传承》,北京大学出版社,第26页.
责任编校谭广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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