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童年方面论文写作资料范文 和我们的童年谣(中篇小说)类专科毕业论文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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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童年谣(中篇小说)

唱歌谣听故事

苞谷林再苍翠也比不得歌谣美.我六岁那年和我姐、阿湘站在苞谷林边没大没小地疯玩,玩累了喉咙痒痒我就想唱歌.我们这儿被称为歌谣聚散的地方,打咿呀学语起母亲就教我们唱了.我说想唱就唱,马上引吭高歌,寨子对面的野猪岭立马有了回鸣.

“艳妹,你今早又吃野芋?”阿湘问.

“总说我吃芋,哪来那么多野芋?”我白了阿湘一眼.我知道阿湘想唱.我的猜测没错,阿湘清清嗓子立马开唱:大山大山你别啰唆望我

我不过是你身上虱子一个

纵然我再小颗

终有一天也爬你头顶

把你踩在脚下

这歌内容不美,但阿湘喉咙拉出来的声音特臭美,不沙哑不猥琐,甜润迷醉.唱毕歌阿湘骄傲地笑了,就像她爸给我们讲故事时曾讲到过的那种骄傲公主在笑.每每这时我阿姐就把巴掌拍红表示阿湘的歌唱绝了,而我就恨我阿爸、阿妈生下有那么差劲歌喉的我,又还让我刚出生天地都还分不清时就跟他们逃亡森林,实在苦.

其实唱歌谣不过是我们童年生活的一部分,我们最喜爱的还有听大人讲故事.

是的,很幼小的时候我和阿湘都不在家.我刚出生的当晚就跟随阿爸、阿妈趁着夜幕掩护亡命森林.四岁那年弟弟阿成生了,我才和阿爸、阿妈回家.阿湘也是六岁才从外婆家回来.我、我姐阿靓和阿湘时常聚在一起玩,也常在月亮挂在野猪岭时一起坐在阿湘家的猪圈栏杆上听阿湘爸讲故事.

阿湘家的猪栏大得有点夸张,比她家那破茅草房小不了多少.栏里几头瘦猪比老鼠还小.阿湘爸故事讲得绝好,一开始都是讲很久以前有一只鸡妈妈在家煮饭送给在地里干活的小鸡,鸡妈妈一边低头吹火一边抹汗,黑鬼看见鸡妈妈的屁股肥肥的,嘴角就淌丝丝的口水.小鸡在地头种地,阳光很高了但怎么也不见鸡妈妈送饭来,小鸡饿得不行了才回家来看鸡妈妈.回到家发现窝头打翻了,鸡妈妈不见了,猜想是不是被黑鬼抓去,于是决定出门寻找.路上碰见一根针,小鸡对针说:“针啊针,你看见我阿妈吗?”针说没看见,知道鸡妈妈不见了自愿和小鸡一起寻找.走着走着又见到草席,小鸡问草席说有没有看见他阿妈,草席知道后自愿和小鸡一起去寻找.走着走着又碰见山羊,小鸡问山羊:“山羊啊山羊你看见我阿妈吗?”山羊说没看见,也自愿和小鸡一起去寻找.走着走着碰见了螃蟹,螃蟹也说没有看见之后也跟小鸡一起去找.最后的两个是板栗和牛屎,板栗和牛屎很爽快地和小鸡他们一起去找鸡妈妈.到黑鬼家时,小鸡的朋友们和小鸡一起布置了一系列圈套等黑鬼回来.黑鬼终于开开心心进门,准备烧火,然后打算把鸡妈妈煮了吃晚饭.火刚点燃,板栗就爆开,火灰溅起来把黑鬼的眼蒙住.黑鬼去找水洗眼,被螃蟹夹住了手疼得抽手回来.向后走,一坨屎让黑鬼滑倒摔伤,爬到草席坐下想休息,正好坐在针头上,黑鬼嗷嗷嚎叫向门口落荒而逃,山羊在门侧用角顶得黑鬼脑浆溅起——黑鬼终于死了,小鸡从屋顶的笼子里把鸡妈妈救了.

阿湘爸的长相可爱.他有一张像小鸡勤奋劳作的脸,又有像针尖锐的脸,草席宽敞的脸,还有山羊严肃的脸,板栗黝黑的脸,牛屎滑头的脸.憋一口气后略为伸懒腰,很快又有螃蟹强健的体魄.他讲了还要做动作,肢体语言丰富逼真.表情一会是小鸡一会是牛粪,一会是草席、针尖或板栗,再过一会十指直直打开一勾一缩,螃蟹六爪全出来了.听阿湘爸讲故事时我们像真见到鸡妈妈的屁股肥油油.阿湘爸甚至一脚踢去,把一个大猪圈弄抖,一会跳将起来似真有黑鬼正被小鸡的朋友们整住,到黑鬼脑浆溅满一地时,阿湘爸头一歪眼珠子一白,我们就知黑鬼已惨死.

总之阿湘爸把我们说得服服帖帖,整天围着他转.坐惯了阿湘家的猪圈栏杆,我一回家就感觉冷清,不如在阿湘家的猪圈睡上一觉更有趣.那时阿湘家最热闹,热闹得我一点不想回家,热闹得就像她家的灯泡亮得心暖暖的.因阿湘爸讲得形象,我们听完一遍还想听二三遍四五遍,怎么都好听.

这不,苞谷林还在风中摇曳,唱了几首歌谣后太阳落下野猪岭.阿湘爸刚喂完猪,我和我姐以及阿湘就整着阿湘爸爬上猪圈坐下来给我们讲《小鸡救母鸡》.阿湘爸皱着眉头笑笑后就又开讲,我们全听得入迷,直到黑鬼惨死了我们才爽快,回味一下又马上想听一次.阿湘爸嘘唏一下表示不讲了.因阿湘爷此时在吆喝他回家.可我们却非常渴望地看着阿湘爸.阿湘爸思索了一下才说,那不理老爷子了,先顾你们这帮抹鼻涕吧,再讲一次,但不是讲《小鸡救母鸡》了哦,而是讲另外一个.我们思忖了一会,另一个好不好哦?会比小鸡救母鸡好?看阿湘爸那么自信,那就听一下,如果不好听才整他再讲《小鸡救母鸡》.

阿湘爸讲一个孤儿长大后遇到好女人的故事,我低头无精打采地听.

突然我看见阿湘爸黑洞洞的裤头里有好多毛毛,我非常好奇,问:“你那怎么有那么多毛?”阿湘爸低头看后迅速用手把黑洞洞的裤头锁紧,顺便向我们作解释:“那是羊毛、羊毛……”

“羊毛怎么在你裤头里呢?”我不解地问.阿湘爸分明打断我的话了,故意岔道:“我讲到哪了?”我想可能是阿湘爸去杀黑山羊时偷割了一块羊肉放在裤头里了.阿湘爸讲故事那么好,他偷羊肉这种事我不会说出去,不然阿湘爸以后就不给我们讲《小鸡救母鸡》了.

“你好像讲到一个长着很长很长头发的女人了,那女人像是你老婆呵,呵呵,呵呵呵!”我调皮地回答,我为自己还能说出这种调皮话而得意.

“哦?我老婆,那不就是阿湘妈嘛.阿湘妈头发是长得好看,没假.但她不是故事,她比故事差远了.我们不说她,我们只讲我们的.”阿湘爸于是继续讲.但讲来讲去我总觉得阿湘爸真的是在讲他遇上了阿湘妈的事.于是我眯眼了,想打瞌睡,不懂还要不要继续听.

是的,阿湘妈个头很高,有一头漂亮的长发.我时时记得阿湘妈每两天总要烧一盆热水在她家侧门洗头.她把那盆热水搁置在一块废弃的磨盘上,首先把头发淋湿,用一把弯木梳把湿了的头发梳得很顺,之后轻轻动上两指,就那么一抠,就将几粒小小的洗衣粉颗粒如给菜放盐一样分撒在头发上,然后轻轻搓揉.第一次放洗衣粉时泡沫不多,于是她用两指再次抠出几粒洗衣粉,到泡沫很丰富了才用清水洗净.所以每次阿湘妈洗头,我们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洗衣粉香.

阿湘妈爱干净,于是她也爱打理阿湘的头发,还一边给阿湘洗头发一边教阿湘唱歌谣,直到好多首歌都被颠来倒去地唱熟,头发也洗好了.这时阿湘妈把阿湘的头发分成左右两部分,然后用一小股胶圈绑好.可阿湘脾气倔,阿湘妈刚整理完她就把辫子散下,说不喜欢阿妈绑成那样,说她已长大,不再要两条小辫子,而只要一条大的绑在后面.

每每看到阿湘妈耐心地帮阿湘洗头发绑辫子,听阿湘妈唱歌谣,我就想阿湘和阿湘妈真的也是故事.她们的故事一定吸引阿湘爸了,所以阿湘爸才愿意舍掉小鸡斗黑鬼,来讲她娘俩.但我错了,后来的事实证明:阿湘一家人都是故事,大大小小都是,他们家的故事比小鸡智斗黑鬼的故事要精彩十倍.

阿湘和小菜

这夜,又一轮月亮歪挂在野猪岭边.苞谷林什么颜色没看清.猪圈很臭,一股股臭气冒来,更有不少蚊子嗡嗡叫着挨近,挨着挨着就叮.坐在猪圈栏杆上的我们一个个时不时甩手把大小腿拍得噼啪响,但没一点走下猪圈的意思,因为阿湘在讲故事.

想来我和我姐天生是笨蛋.我还懂几句歌谣,但姐姐什么都不懂,只能跟我被动地听别人讲故事.

我还真没想到除阿湘爸,阿湘也是个讲故事高手.因阿湘爸太忙,阿湘接了阿湘爸的班给我们讲故事了.

阿湘比我姐小两个月,比我大两岁.可她的头比我姐的大,嘴巴红红,眼睛水灵,非常合群,不管大人小孩只要一见就熟,不像我怕生.阿湘真的很会吹,她一直在那里吹,吹什么都行,我们就一直在听她说,她说什么都好,说什么就是什么.和她在一起,我没有必要绞尽脑汁地要去说什么话.

“快讲吧阿湘姐!你继续讲小鸡找鸡妈妈的故事哦!”我催促,啪又给小腿一掌,中了,小腿有点湿滑,那是蚊子的血.

“才不,我不想讲小鸡斗黑鬼了,这个要我爸才讲得好.我讲另外的鬼,讲我是如何斗黑鬼白鬼.嗯,不过呢,我喜欢在讲故事前先唱一段歌谣.你们爱听就听,不爱听拉倒.”阿湘说着就不管我们愿不愿,立马拉开歌喉唱:

外婆家那个大黑鬼

虚心把孩子抱

舅舅月牙里把扛

鸡鸣三遍哎山冈蓝

歌声悠悠扬扬,我立马想到了阿湘外婆家那边是有鬼了,那鬼正偷抱一个小孩而去,于是阿湘的舅舅们个个扛着于月夜里追杀去,这免不了要与黑鬼厮杀成一片呢.

唱完,阿湘大声说:“我是因爸妈为了躲超生,才被拿着去外婆家躲.嘿嘿外婆家那边有好多鬼呐,可我一点不怕,我常和小舅舅去打鬼.鬼呢有黑鬼白鬼,多得要命.开始我追小舅舅们去的时候舅舅们怕我出事不让去,可我硬要追去,最后习惯了,舅舅也不拦了.嘿嘿,我还帮小舅打了好多野鬼.可有一次我却差点被鬼抓到了.”

阿湘说到这两手向上一拢头发,像正被鬼给逮住,吓得姐姐和我脸色煞白.

最后阿湘说:“好在,我呢一刀下去,黑鬼才躲得远远的,可怜兮兮站在远处哟哟叫着.我一直和黑鬼对视,直到黑鬼不敢看我.好久黑鬼才化作一片黑烟飞走了.”说着阿湘用力一巴掌击在她小腿上,像在打鬼.

“你太厉害了.”我羡慕地说.

“鬼了,蚊子咬!”阿湘说着抹了一掌的血.

我从未怀疑阿湘,可我姐这时却直通通地说:“我妈说你在瞎吹牛呢!”这可把阿湘惹恼了.

“这是真的啦,你们两个小糊涂一对大笨蛋,要不信去问我舅,舅舅在我外婆家呢.”阿湘信心十足地说,还白了我们好几眼,两手在空中舞,像是在跟黑鬼搏斗.

“我们相信你的啦!”姐姐和我异口同声说.我们知道也只有这样以后才能继续听到阿湘的故事.

“我们这边没黑鬼,也没白鬼!”我说,但心里还虚.

“敢有!来一个抓它舌头煮一个.我爸妈和我爷爷我都不怕,我还怕什么鬼或老病婆!”

阿湘说,看似胸有成竹,我心也就定了.

真的想不到八岁的阿湘这么成熟,什么都懂都敢.我和姐姐十分佩服.

说着阿湘又唱了一首歌谣,唱得月亮抖索索.风从苞谷林吹来,从暗夜吹来,我和姐姐一直在听阿湘讲,全是她外婆家那边的鬼故事.阿湘讲的鬼故事和阿湘爸不同.阿湘的鬼故事每个不同,每个鬼都是新的.因她着实在外婆家那边碰到各种各样的鬼.

“阿湘那嘴巴真了得,传得她舅舅好口才了,脾气也接得舅舅的了.”寨上人都这么说.

这样好呢,跟着阿湘,我们有得故事听.

小菜是阿湘的弟弟,是阿湘爸妈逃亡到另一个荒无人烟的山谷做野人一年才生下的.我弟也是这样.不同的是阿湘是被拿着躲在外婆家,而我是被甩在父母背上逃亡森林.

阿湘之后是一女儿胎,名叫小冷.为逃计生,老人会把大的那个孩子留给爷爷奶奶带.我姐姐就是这种情况.但阿湘不同,阿湘才刚生一年多,她奶奶就去世了,所以她只能去外婆家.

小冷也是跟着她父母逃亡,直到有小菜了才回家.我对阿湘家的那个小冷印象几乎为零.听我爸妈说她大我两个月,脸圆圆,比阿湘美,又听话,从没像阿湘乱顶撞大人.

小冷跟父母从森林逃出来一年后,我只模糊记得有一天阿湘家办了一件丧事,办得不大,门前门后见挂着一束小纸花.阿湘的爷爷和阿湘的爸妈在屋里断断续续地哭,我一点听不清,只听见三个大人一个接一个地哭说:“这会儿不超了,不超了,不超了哩,呜呜.”不超什么?我没听懂.

最后是不懂纸花去哪了,可能是插在小冷的墓地了吧.我从没见过小冷的墓地,因他们家族的墓地是在邻寨大为独屯.死人一定要跟家族里第一个最大最老的同辈葬在同一地方.

不像小冷,小菜我却记得深.小菜比我弟大三个月,人本来就是壮的那类,所以五岁时他比我弟高了好多,胆子也比我弟大.

我七岁的时候才开始背书包随姐姐去上学.当时非常紧张,上学前班的我开始很怕生,和姐姐挤坐在一个小凳的二年级座位上.第二天就哭着不想去.我妈为了提起我上学的兴趣,专门买了两尺布缝了两条裤子,一条给我姐一条给我,剩下的布专门给我缝了个不大不小的书包.我妈说如果不上学就没新裤子,也没新书包了.抵不住漂亮新书包的诱惑,再看看穿上新裤子蛮好,第二天又正常上学. 寨子里当时有一所小学,现学校早撤好些年了,它已成为一个美好回忆.但当时这小学的确是我们的快乐之所.

学校开有学前班、一年级二年级(以前有四个年级,为了减轻老师负担,三年级在我姐那届取消了,于是我姐不得不去乡中心小学读).全校只一个老师杨金德,老师教学前班读a o e i uü 之后再给一年级早读课本,教完一年级今天应该学的内容并布置作业后才教二年级.一天下来课程很紧凑.老师讲课讲得口唇干裂,我们就到大水井那边抬水来给老师喝.学校简陋,一共五间教室,一间是老师铺一个床铺做卧室,一间放置一堆木柴备冬,第三间装学前班,第四间装一年级和二年级.最后的一间在三年级取消之后就一直空着,里面放着不用了的桌椅.

上完下午的课后老师就得花一个多小时赶往他的家——龙洞屯.每周星期五清扫一次学校,周五老师要迟一个小时才得回家.龙洞屯离我们寨子五公里,每天老师早早赶到学校,下午下课后就又赶路回家.那时公路刚开通,还好老师来得是时候,而前些年的那些老师回不了家都是夜宿学校,只有周末才回.

我上一年级时,我弟和小菜他们几个屁大的孩子专门来窗前偷窥我们上课.因小孩子太顽皮,纸上的a o e i uü 字母表一次又一次被扯烂,刚写上的纸表上午用下午就烂了.我们的师母是专画蜡花赶街摆卖的,老师最后想到了一个办法,用画蜡花的方法画一张字母表,每天只要拿起来挂着读,下课后收起,还可裹起,不像纸一样又碎又容易烂.

小菜和我弟爬到窗口偷窥我们上课时,我看见小菜望黑板上的蜡花字母表眼睛格外亮,炯炯有神.我们每次上课他都爬到窗口瞄.下课后老师拿到另一间教室挂,要不就收起来.如果老师拿到另一间教室,他就会跟着去.如果老师收起,他就眼巴巴地看不到.这时小菜的那双眼动来动去,我就猜他一定想偷走字母表.

我的猜测没错,一天蜡花字母表真不见了.老师就追查,这一查还真是小菜偷走.他怕大人看见,把字母表折叠得好好的,塞进了他家楼上装苞谷的大箩筐里.于是阿湘爸抡起一双长臂猛打小菜,边打边大骂:“打死你,打死你,让你跟小冷去野地待着.”直打得小菜屁股青一块红一块.阿湘爷这时也边抹泪边不懂如何劝架,只好把小菜抢夺过来再打,但手分明下得很轻.

最后是老师见着可怜,把小菜再抢夺到手,把小菜紧紧抱住说不能再打了,如果小菜真喜欢字母表就送他了,叫师母另制作一张!如此事件才算平息.

童年趣事

周末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刻.我们唯一的玩具是黄泥巴.黄泥巴对于石山区的孩子们来说比黄金还要珍贵,一般都是在非常特殊的地方才能见到,比如大石块压着的泥土最容易是黄泥,挖很深的洞洞也偶有黄泥.黄泥在夏天的时候最好,因天气一直湿润.所以夏天一到,小孩子就去寻找黄泥巴,把大石块所压的地方都找了一遍,然后又找苞谷长得最好的地方深挖.最容易找到黄泥的就是小菜,他的动作非常快,比他姐阿湘还灵活,总让我们羡慕.

辛辛苦苦找到黄泥巴后大家就开始挖,用手抓得一大坨一大坨,然后乐呵呵地抱着一大坨黄泥排着队回到操场上做起手艺.

我们女孩子掰得最多的是勺子啊、碗筷啊,还有三脚架,都是家里头实用的东西.而小男孩掰得最多的是拖拉机和三轮卡车.我弟的手艺自然也没小菜的好,小菜掰的都是大卡车,有四轮的.他说,我的卡车最大.弟弟很不服小菜,于是把所有黄泥巴都做成了一个大大的卡车,有六个轮子.弟弟小心翼翼把大卡车晒在太阳下,晒得稍干些后,拿给小菜看:“你看,我有一个比你大的六轮卡车,哼……”

小菜目光炯炯地审视着我弟弟的六卡车,准备要实地操作,弟弟不给.小菜央求弟弟说我看一下它行不哦.弟弟爱理不理地摸着自个的六卡车.小菜再积极地说我们看看它开得不得嘛,看它是不是真的很行.

弟弟转过身去偷偷地试一下.车子没有走.弟弟拿起来察看一下,再次放在平缓的地面上试,还是不行.小菜看见弟弟的车子走不得,拍手大笑说:“看,你的车不行呢!大也不行.还是我的好,你看.”说着将自己的小车放在地面轻轻一推,轮子转得飞快.

弟弟很是想不通,六卡车怎么就转不动呢?最后弟弟才懂他让卡车晒太阳的时候没有转动轮轴,泥巴干了的时候把轮轴粘得紧紧,转不动了.如果硬用上力,车底一定要撬开了.弟弟说:“小菜,我拿钱买你的四轮卡车好吗?”小菜爽块地说:“好啊,一百块钱.”弟弟只好乖乖地到厕所旁边摘了一百张女贞树叶子.小菜再用这些钱来买我们的勺子、碗筷和三脚架等.

寒冷的空气一阵又一阵,在秋天萧瑟的日子里,对我们小孩子来说,反而是最好玩的时候.我们跑到刚收完苞谷的空地里勤快地收拾苞谷秆碎屑,堆成一座座小山,目的是要取火.堆成一座小山后,一把火燃起高高的火焰,碎屑被烧得噼里啪啦响.

当苞谷碎屑被大伙儿烧完时,大家又再想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取暖.找啊找,我们终于找到了一种维持得非常久的火炭——牛粪.从此大家都在房前房后堆积着一堆堆干牛粪.孩子们最后把牛粪全交公,堆放在空地里成了一座非常高大的小山,用苞谷秆叶在牛粪下面引燃.

牛粪一燃就无法停止,整天冒一股股的烟向天空缓缓而去.白天孩子们吃饱早饭就来烤牛粪火.不经意间有谁拿着一把苞谷粒丢到牛粪堆里,一会儿苞谷粒个个爆成米花,于是孩子们就在牛粪火前吃饱了午饭.牛粪火如果再有风吹,烧得更快,烟也随之大了,这时孩子们得离牛粪火远些,不然有人要被烤熟.这牛粪火使野猪岭的上空都是暖暖的气流.

冬天来了,我们再找不到干燥的牛粪.年底准备过春节的东西实在太多,每街寨里大人都要买好多东西,各式各样红白紫绿黑的塑料袋装着满满的东西.有塑料袋分装东西太方便了,不像以前买了一篓子东西,回来还要分装到各个盆碗,占地方又浪费时间.最主要的是塑料袋用过后可直接丢掉,多方便.

买来买去塑料袋越来越多,房前屋后都是花花绿绿的废弃塑料袋.我们小孩最懂得找东西耍,花花绿绿的塑料袋成了我们最好的玩具.

我们开始大量收集塑料袋,塑料袋颜色越多越好.收集到后我们把各色塑料袋连成一条五六十米的长龙,寨里所有孩子都过来在长龙中间不同的地段插上一根苞谷秆,舞龙起来……长龙在空中飞舞,我们在奔跑中获取热量,在热闹中度过了又一个寒冷的冬天.

我进入一年级的时候,弟弟和小菜同时背着书包上学前班.我姐姐到三年级时学校没了这班,因外公在乡供电所工作,自然姐姐也就进了乡中心校读书.而阿湘呢,因靠近阿湘家的阿上家的男孩阿喊正在上龙洞村完小,阿湘爸考虑到经济,还有上龙洞小学的男孩阿喊可以帮阿湘,大家好有个照应,于是阿湘就上龙洞小学三年级.

有一些东西,可以是时间,可以是空间,可以是任何可见可摸的东西,它一直稍稍变化,像一只无形的脚在靠近.这无人可改变得了.

阿湘真是一个早熟的女孩,我姐都上三年级了还不敢走夜路,都要有人陪走.阿湘却在学前班时已一个女孩子自己睡,这是少有的.在独立上,在思想上,她都比我们正常孩子快几十步.这样的独立这样的思想在她的成长中有重要意义,然而我们根本就没有谁懂那是适合她的条件,或者生活方式的.现在她离开寨子读三年级去了,我格外想念她,时时梦见她在讲故事.

我读完一年级的时候,老师看我们整体成绩都差,加上种种原因课程也没按时上完,老师于是安排了一年级和二年级统统再复读一年.老师牙疼似的叹惜说,你们这两届读成这样,我也无能为力.我感觉自己的牙也痛了.后来老师拍拍沉重的脑袋说,看来得用另一种办法教你们才懂了.

很快,我弟长得比小菜高咯,小菜越长越小,没以前壮胖了.小菜在学前班时老师教什么都懂,学得快,老师一直看好小菜,这真是个乖巧孩子,头脑聪颖动作机灵.不过小菜有个弱点,就是不能独立,与阿湘比真不像同一父母所生.

尽管小菜曾偷过蜡花字母表,但说来好笑,小菜上学前都还吃奶,这事老师曾单独教育过,事后小菜收敛些,不再在人多的场合追着阿湘妈吃奶了.可阿湘妈心疼,硬拉着长长的奶袋往小菜嘴里塞,弄得小菜很不好意思.

此后一段不短的时间里我没见到阿湘妈了.其实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估计把她给忘了.因为她好久没有在我眼前出现,不在我眼前洗头发,不让我闻到洗衣粉的香味,我怎么想到她?我也从没想过要向谁问她去哪里.

但阿湘爷我却越来越记得.记得有那么一天我姐和我跟阿湘和阿湘爷去打柴.我们三个各捆得一捆柴,阿湘爷也捆得了.阿湘爷那捆柴大得要命,把我们三个孩子的柴捆在一起都没有他的一半多.阿湘爷啊阿湘爷你身体不错嘛,扛得那么多哦.可我好像想起了什么,对,之前我阿爸带我来这里要过柴火.我于是很好奇.

“这是你家的林地吗阿湘爷?”我问.

“是呀!”阿湘爷点点头.

“什么?这片林地是你家的?”

“是呢!”我不相信自己耳朵,但阿湘爷的回答很肯定.可我和我阿爸的确来过这里,就是这里咯.我阿爸为什么要来这里捆柴?也许我阿爸是偷阿湘家的柴火了,可我把所有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阿湘爸偷羊肉我不说,我阿爸偷柴火我也不说.

阿湘妈回来

时间对小孩子来说一大把一大把,一天对于小孩来说像过着几十年,但对于大人来说,一年的时间仅像吃一顿饭就过去了.在时间的飞流中,我模糊地记得有那么一件事——我阿妈她们小声议论说:“阿湘妈回来了!”

我没听懂,也没注意细听.我在忙着其他事.隐隐约约中我听到小菜现在吃得很香,阿湘妈回来之后他不再哭闹,老师见小菜来上课都笑了.之后的一些我妈她们聊天的话我几乎不上心.

难得的一次,我终于看见了阿湘妈来我家借锄头.她好像瘦好多,不过我发现她比以前漂亮多了,脸色变白了,腰也比以前苗条了,声音轻轻柔柔,连动作也温柔了许多.我见阿湘妈和以前不一样,是不是我因久没见她而陌生了呢?可我从不追究阿湘妈到底那段时间去了哪里,去做哪样.

我蹦蹦跳跳地抓着一把蒲公英甩来甩去,弄得到处都飘着蒲公英的种子.

我走上我家的台阶,就看见阿湘妈了,她在和我阿妈说话,我清楚地听到阿湘妈说:“不懂怎么回事,近段时间一直都没有力气,手软软的,就是没力气,也不懂怎么呢.小的还吃奶,老的还要做,每天晚上做好多次,我说,怎么做那么多?我都累死了.”

我不知道阿湘妈说什么,她干吗那么累呀?这样不好呢.我只觉得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用的是羡慕的眼睛看着她那白皙的脸蛋,感觉她比以前年轻了好多.

老师到县里给我们批回来很多书,作业本也是老师用自行车拉来的.老师真用心啊.我阿爸时不时叫老师到我家做客,席间老师谈到了一些关于小菜的事,说小菜这个学期好像变化太快,明显比我弟弟矮了,不怎么长,好像背还有点驼.我不知道老师说的是什么意思,老师也只是表达他所发现的一些怪象,那已是五六个月后的事.

偶尔,我听阿湘家的邻居阿上妈跟我妈说阿湘家时时在用巫.巫婆已来好几个,可夜里阿湘妈一直咳嗽,咳得很厉害.偶尔咳到气喘不来就像要憋死.阿上妈睡在床上都听得清清楚楚,心都快憋出病来,真想帮阿湘妈却帮不上.

此后,寨子里相继说阿湘妈的饭碗和家人分开了.我真不知那意味着什么,也许这是寨里人的习惯,人有病都这样独自享用自己的碗筷,且要吃得很干净,不得添油加醋什么.

一次我偶然路过阿湘家旁边,见阿湘家的侧门挂一条绑着麦秆的红绳.那肯定是巫婆挂上去的.寨里都说红绳绑门那是捆绑病人的灵魂,不让灵魂跑了.红绳绑木头则是“祭用”.如绑的是木头,那么路人不能碰,免得人家祭过的忌讳转移到你或家人身上.不过阿湘家只是绑灵魂,怕什么呢?又不会有什么.

我也就这会儿看到了阿湘妈,我们又好久没见面了.她比之前更瘦了.

她站在门前梳头发,时不时蹲下捡一根根掉下的发丝.这些长长的发丝很值钱,如果收集得好,有人来收了就可以卖好价钱.阿湘妈已捡得好多发丝,她把发丝卷成一团团塞在漏风的墙壁里,墙壁都被头发堵得密不透风了.看来下次有人来收头发,阿湘和小菜又得吃甜糖了,我真羡慕他们啊.

阿湘妈除了头发少,也更瘦了.她捞起衣角,我见瘦到只有骨架,两个拉长的奶头躲躲藏藏在胸前动来动去.我不是有意的,阿湘妈在我心里是多么的漂亮,但我却说她瘦得只剩皮包骨.前段我真的看见阿湘妈还是美美的,听阿上妈说阿湘妈都不想吃饭,可能是她不吃饭了才这样.

这时我见阿湘爸从屋里走出来,他的脸也有点像阿湘妈的一样白,人似乎也瘦了不少.这让我又想起了阿湘爸讲的故事,阿湘爸真的讲得生动.

我们地方有一个德峨街,因为它周围的山头矮矮,看去离天较近,故人们喜欢叫它天街.赶天街始终是寨里的大事,街天一到,大人们都要上街买点小东西,大人们的心痒痒,我们小孩更痒痒.但大人不让我们上街,总说小孩子上街会被大卡车撵碎.我们玩累玩腻了就不想玩了,这时想到的是阿爸、阿妈该从天街回家了吧.寨里都信那么一个说法,太阳落山时是黑鬼最容易出没的时候,所以做什么事都应赶在太阳落山前做完.天黑了扫地不要把垃圾丢出门,而留在家里.晚上不能用手指月亮,以免夜里睡觉时月亮弯弯下来把人的耳朵给割了.在地头干活吃饭不能把饭菜撒落了,否则被雷劈.这些很多我记不清了,但现在我最挂念的是赶了一天街的阿爸、阿妈,他们该回家了,真担心黑鬼会把他们拦截在路上.

我们玩累了就聚在一起讲讲自己心里的小烦事.突然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冲上心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感觉就像日落下两小儿在焦虑地等阿爸、阿妈从街上买回饼干糖果的时刻.穿过那一排排杉树,我还真看见阿湘爸赶街回来了.也只有他最想家,所以早早回.而我的阿爸、阿妈好像不会想家一样,时时都是最晚才回家.

小菜小脚慢跑过去接他的阿爸,我们也跟着跑去.我们好久没听阿湘爸讲故事了,不如现在就让阿湘爸讲故事.

我们闹着要阿湘爸讲故事,他笑笑看着我们说让他先咳嗽几声后再慢慢讲.他问,你们想听什么故事呀?我们说想听《小鸡救母鸡》.他说你们大了还听那故事呀,那故事里的小鸡都长成大鸡了,是没那故事了.我们说想看你的逗笑动作呢.

阿湘爸看着可怜的我们,于是先咳几声后才讲:“很久以前,有一只鸡妈妈在家煮饭送给在地里干活的小鸡.鸡妈妈一边低头吹火,一边冒汗,屁股肥油油的,黑鬼看见了口水丝丝地淌下来………”

阿湘爸已讲两遍了,可我们还想听.阿湘爸说,看太阳都落到野猪岭那边去了,大家快回家吧.我们抬头看一轮如蛋黄般的太阳真的落到野猪岭了,于是同意回家,因为阿爸阿妈肯定也赶街回来了.

此后,我也记不得是什么时候,总之我们又一次去整阿湘爸讲故事,可他就是不讲,他说要我们重新找一个讲故事高手,他说他已非常累,脖子软软,全身骨头也软软.说完又咳个不停,像要把全身的丝丝咳出来完了才会停止,我们感到很失落.

到周末阿湘回来了,我问:“你爸干吗会累?”

阿湘没好气地说:“做爸的不累谁累?”

“可你妈也累.”我说.

“啧,做妈的不累谁累?”阿湘转动了水灵灵的眼睛又说,“我比他们更累呢,他们把我丢在外婆家好多年,害得我天天跟黑鬼斗,我比他们累多了.”

我哑然,不再多说.

小菜的新父母

我期待暑假快快到来,我要跟我阿妈一起去赶天街,因阿妈答应我暑假到了带我去买花裙.姐姐总比我们放假晚一个星期,我去了正好和姐姐一起回家,真是太好了.

由于心情无比好,我那几周上课非常认真.这学期的最后,老师教我们认识了身边的好多东西.老师一一在黑板上把这些东西写了出来.还好都是我们认识的,比如辣椒、南瓜、苞谷、野花、麻雀、蚂蚱、蝈蝈、煤油灯、石磨啊三脚架啊锅头啊,等等.老师还在黑板写了一串外国国名和那些国家的首都叫我们抄写.怎么有那么多国家那么多首都呀?抄得好累.可老师说抄写得越多手越累以后才越找到吃的,写字多了手才大,想抓什么都能抓到.为了以后抓到更多好吃的,我们努力地抄啊抄,手抽筋了拉拉几下又抄.老师还写了曾跟我们说过的我们的国家叫中国,我们的首都叫北京,老师说北京城里曾住过一个伟大的.

据说多年以前,每一天挂在杉树尖上的喇叭都会时时高唱呀,真好听.为什么叫呢?因为他姓毛,是我们国家的主席,所以叫.我们寨子只有姓杨和姓敖的,过去我还一直以为地上的所有人家只有姓杨和姓敖的,但老师在黑板上告诉我们,天下人的姓氏有几百种,可复杂了,呵呵.

最后一天了,老师正津津有味上课,突听到一连串闹心的咳嗽.这一串咳也实在太用力太久,感觉快把内脏都咳出来似的.老师也不知怎么回事,便走出门,老师看见小菜在教室门口那里蹲着咳.看着小菜脸色变青变紫,老师扶住小菜拍拍后背.这时老师和我们都发现小菜的背明显驼了,人也变得又小又瘦.老师让小菜休息一会,好点后再回家.小菜点点头后,又面对老师再来一次欢畅的咳,咳完后抱着肚子喘气,脖子有点撑不住头.

当天,我就听说阿湘爷请来了一个保爷.保爷摇摇晃晃进屋一听“小菜”这名立马摇头说:“‘小菜’这名字不好呢.小菜,按本意是人家吃的小炒小菜,越叫小菜越被吃多,越长小个了!”保爷一语中的,以前小菜的确肥肥壮壮,比我弟小成壮实.可现在比小成大两个月的他却小过小成很多,你说他不被人吃吗?可我们叫惯了,随口就叫小菜,不过很快就把话收回,因再叫他小菜就像也跟着吃了他一样,心都跟着痛.最后保爷给小菜取了个名字叫志方,意为志在四方,让他走得远远,见多识广,志还包括知识啊智力等.此后我们都逼着自己去习惯志方这名,绝不能叫小菜,再叫他就越小,那太对不起他.

改名字还不够,保爷说现在志方已太瘦小,父母也病得不轻,志方需找一对命非常硬的父母——石头作后盾.之后阿湘爸和阿湘爷带着志方去看了一块在他家茅草房旁不远的大石头,商量着给志方认作父母.

这是一块比人高比人宽的大青石,长满青苔,被风吹雨淋日晒却没一点风化.

阿湘爸指着石头说:“看好你的父母了,不要让别人碰它,更不能让谁砸烂它.”说着摸摸志方的小肩膀.

志方看着石头,石头也看着志方.志方用手摸,石头有些凉,他不由退后两步,又小心趋前再摸,点头应允了.

阿湘爸很瘦弱,再也喝不了酒.现在只有阿湘爷才能敬志方新父母.阿湘爷将一碗苞谷酒绕石头泼洒一圈,再轻轻倒一点下地算是也敬地神爷了以后才喝下一大口.当阿湘爷用酒敬志方新父母的时候,志方在看着大石头出神.石头就像我的命,我要活得像石头一样硬,他想.这方圆几百里石山区,把石头当成父母不是什么新鲜事,还有拜大树做父母的呢.对此阿湘爸、阿湘爷和志方全都理解,因此当他们敬完酒后祖孙三代三人全骨碌扑通下跪,向大石头磕三个响头.

正当爷孙三人在挚诚磕头时,阿湘从学校回来了,她跟了上来站在石头旁在用手掩嘴,想笑却不敢.说不笑,却从指缝里漏出声音.笑声被她阿爸知道了,就扬起一巴掌要打去,但阿湘跑远了,边跑边唱歌:

弟弟有了长青苔的爸妈

阿爸是个大哑巴不讲话

阿妈耳聋看去真的很傻

此后送酒送肉又送粑粑

呜,哇,呜呜呜,哇哇

当天,阿湘家割了家里唯一一只母鸡,祭志方的过去.全家大松了一口气,都觉得志方一定会有一个好身体和好的未来了.

考试完了,假期也就已开始,我在家盼着星期五到来,因星期五是德峨街天,也是姐姐考试完的一天,我就可以和阿妈去买我的裙子了.心里想着这事晚上都睡不着,脑子里总浮现那件我没见过的裙子会是什么样.浮着浮着就又浮到阿湘.

阿湘是个非常自信的人,因太自信了,她在她阿妈面前感觉自己是老妈一样什么都得做主.也正因她阿妈还在世时她太过于不想她阿妈,最后阿妈闭眼走了,才有不断的思念——这是后来我所看到的她最深刻的伤痛.阿湘为此疼痛写了一篇很长的两千字作文,写给她妈的作文,把许许多多老师感动得流了泪,说阿湘的这哪还是什么作文,分明是作家们的煽情作品.但她阿妈永远再没有机会感受到她的这种想念,也永远不能再爱她了.当然这些是稍后了的事,在我想小花裙时这些都还没开始,她阿妈当然也还没有死.

星期五真来到了.我阿妈拉着我和姐姐一起到德峨街选花裙.姐姐之前已买过,所以这次她免了.裙子嘛我看过去好像满街摆着的都一样,只要是新的就可以.可阿妈低头选啊选,选了十几摊都不满意.一直到太阳快落坡,阿妈才拿着一件小花裙嘻嘻笑着不再松手,说:“是它了.”笑着把裙子呼啦啦罩在我身上,左看右看,右看了再左看,不让我再脱下.

那是我阿妈第一次给我买裙子,也是我平生第一件花裙.生下我时阿妈曾强撑虚弱寡白的身体抬头看我,见是个女的,多么伤感.也正因为我,阿爸、阿妈才逃亡森林做野人好些年,所以我以为我阿妈一直记恨我,想不到阿妈还是那么爱女儿.买了裙子,到春节还可以穿上它和人们上跳坡场热闹.有了小花裙,我也不至落后于其他小姑娘.我要尽情穿我的小花裙玩乐.

葬 礼

我穿上小花裙后就不想再脱下.我们高高兴兴回家.我也想给一直坐在家门口像两尊木疙瘩样长吁短叹的爷爷、奶奶看,让他们也高兴一下.自阿爸、阿妈带我和弟弟从森林出来后,爷爷、奶奶快八十岁了,一下老了,爷爷眼睛看不见人,奶奶则耳朵背,再大的雷她当谁在楼板跺脚,所以我一直没有办法和爷爷、奶奶玩.

我们还没有走到寨口,突听到连续三声震耳的炮响.我和姐姐被吓了,瞪大眼你看我我看你.阿妈一脸受惊,预示某种不妙的事已发生.某些事情真一直在慢慢变化,直到不可收拾.那是我从小第一次听到的冲天炮,它表达一个生命的逝去,也是向天神报告有人要去报到.

进到寨子,隐约看见阿湘家门前有几个模糊的人.我内心接受了一个事实——阿湘妈离世了.很快,在屯长我阿爸的号令下,来了零零星星的寨人帮工,但是上山砍柴的人多,留下煮饭烧水的却寥寥无几.大人们怪怪的,作为小孩的我们看不懂.

这天,阿湘家的家族兄弟们也从外寨赶来了.他们一到就去找竹子,一个两个的一齐扛竹竿回来,用镰刀从中间对称的地方下刀,一刀把竹开成两半,再由两半分四片,四片分八条.再把八条不圆不方的竹条削去易碎的那半,最后做成了竹篾条.再把竹篾条和十几根树干编搭成一个叫嘎岔的彩色小房立在一片空地.这片空地是阿湘家下面不远处的地块,这地平时苞谷长得好,不仅苞谷长得好,豆子、南瓜、笳子都长得特别好.但这会它是空的,之所以空是人们用镰刀把苞谷豆蔓全砍了,腾出来了.嘎岔的梁上挂着用木雕成的很多大鸟.木鸟轮廓不清,因为那是用黑炭把鸟羽毛和鸟眼描出来的.

阿湘妈的嘎岔是一层,下面分成两间,这两间用竹墙隔开.

剩下的就是棺材.阿湘家大家都是知道的,穷,没备有棺材.阿湘妈死的那天晚上月光明晃晃,阿湘爸依着月光一步一挪喘着气走向水井方向,最后身影消失在一座又瘪又破的土地庙的拐弯处.阿湘爸是去喊毕屯,那里住着阿湘家家族更多的人.阿湘家是怎么来到我们这寨里住下的,又住多久了,我不知道,不知道我爷爷、奶奶知不知道,我没问过.因为爷爷、奶奶都老了,快八十岁了,每天都只懂得坐在门口像两尊木疙瘩长吁短叹,哭哭啼啼埋怨说很多老人都走光了,自己怎么还不能走.

阿湘爸去喊毕屯主要是去要四块木板做阿湘妈的棺材.

深夜的时候,阿湘爸气喘吁吁回来,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五个大男人,有一个我曾见过,他来过我们寨子,叫阿英爸,是志方的堂伯.

寨子里死人一般要选个好日子才上山,阿湘妈上山的日子是第四天.阿湘妈是瘦死咳死的,留久不好.

第三天时,客就来了.来客一般是本家嫁出去的女儿.我们的习俗是家里死人了,有亲人来做客,亲人是得要杀一头牛或一头大猪.杀牛的话面子当然满当当.然后定寨子里的哪一家暂作为来客的家,来客就在那家煮饭睡觉.送死人上山的那天他们要请所有人来到这家吃饭,吃饭过后就要到宽广点的地方排队喝酒,所以来做客的那家亲人要带足够的人来帮忙,不然招呼不了这顿饭.喝酒的人一般是死人家的兄弟们,他们是来看亲人看来客,也想来尝客人带来的酒.这顿饭和这次酒非常重要,也是葬礼中最大的一次,不管有多悲痛都不能缺.所以这时死人家的兄弟们都肩挑重任,吃饭时就顺便称来客的牛腿或猪腿去担当,当是为死人收下,但其实是等于买下.如主家兄弟们疼爱自己来做客的姑姑们,到一个月后为活人们招魂时就要付给姑姑们那买去的猪牛腿本钱.

来人了,有十几个,是阿湘家的哑巴姑姑.哑巴姑姑回门探看她死去的舅娘.透过那一排排杉树看去,走在最前面的是哑巴姑爷,哑巴姑爷后面紧跟几个穿黑色大衣的小客(招呼人吃饭,煮饭煮菜的人),有两个小客抬一头用猪笼装好的大猪,一个小客手牵一头瘦牛.另两个小客在奋力吹唢呐,唢呐后紧跟一个打鼓和一个打钹的,打鼓打钹打得很起劲,整个山谷都响了.家家户户听到鼓钹响,都出门来看是谁来了.小客们后面紧跟着的就是有颜有色的女客们,哑巴姑姑排在第一个,一脚空一脚实地走得踉跄.离阿湘家还有几十米远,哑巴姑姑就蒙头盖脸哭声四起,但无人听懂她哭什么.

我阿爸是屯长,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家自然也就是接待来客.我家成了哑巴姑姑做客时临时的家.他们在我家煮大桶的饭,煮大锅的霉干菜,霉干菜上面浮着几片肥肉.

出殡分两次,一次是从家里把棺木抬出放进那个嘎岔,一次是从嘎岔里把棺木抬去墓地.

哑巴姑姑来的第二天太阳还没出来,第一次出殡就已开始.

人群嘈杂混乱中我看见有一个像猪槽一样但比猪槽大几倍四四方方的东西,由六个人小心翼翼抬着,个个紧张样,其他帮托着这个东西的人也一起从阿湘家走出.这东西刚一出门,挂在桃树上的鞭炮就噼里啪啦响.我吓了一跳,心狠狠撞了胸膛一下.这一定是抬着阿湘妈了.我避开,背对阿湘家,把脸朝向学校,又忍不住略转头偷看.

阿湘爸背着一把弓箭和舞着一把生锈大刀在前引路,阿湘的堂哥伯叔和来客们一起抬着棺木走在前面绕嘎岔转几圈.哑巴姑爷牵着他们带来的那头小牛和那头猪跟在棺木的后面绕嘎岔转圈子,猪牛的后面跟上两个吹唢呐的小客和一个打鼓一个拍钹的小客.那钹太厉害了,它由两块铜板对开而成,这两块铜板正面相互拍撞,它就“啵啵”响,要是相互擦边呢它就“嘣嘣”响.那个小客正面打两下,擦边拍一下,和着唢呐变换出不同的旋律.我看小客们拍打这钹,我的头自然跟着也啵啵嘣啵啵嘣.跟在鼓钹后面的是十数人扛着的白旗幡,再过来是参与出殡的人们.

阿湘的堂伯也牵一头本家的猪和一头瘦瘦的小牛,然后也围着嘎岔转了一圈又一圈.在他们后面的是一个引魂的老头,老头是一个引魂人,哪家有白事都去.他在前面不停地嘟嘟哝哝什么,左手拿一个圆筛箕,里面装苞谷面面饭,右手持一把瓢羹,一边念什么经一边用瓢羹舀筛箕里的面面饭向阿湘妈的棺材抛撒去.

我最佩服阿湘了,到这时了她还在水灵灵看着棺木出神.她一定在想:里面躺着的真是我阿妈吗?不是吧!我看她双眼一闪一闪想出水,却没有成功.

转完十几圈后,他们就把猪和小牛牵出嘎岔.经引魂人一番复杂的念经后,一个人用斧头柄绕着那头瘦牛,牵制住牛,另一个人则站在牛的对面,举高斧头,向牛的额头上狠狠地砸下去.牛当场晕头转向,瘫倒在地.然后那几个人再用明晃晃的刀向牛的脖子刺进去,一道血光染红了桶里的生盐.然后那几个人再把猪按压在石头上,一个用一大盆来接血,一个用一把尖刀向着猪的脖子强行捅去,血就哗啦啦流了.接血的人一边接一边用筷子把血搅匀,不让血凝固,这明显地是想要做成一道叫作“活血”的菜.我看着那把尖刀捅进猪的脖子,就像捅进了自己身体一样,所以就退了回来.之后我知道跟在后面的一两头羊啊猪啊和刚才被刀子捅的牛和猪也是同样的命运.这些被杀的牛和猪全拿到我家来整了哩.

就在这天我家屋里全是味.我闻得头昏脑涨.最糟糕的是猪牛下水全挂在了炕头的筛上,不过才一天时间那堆东西发臭得要命,四周有青色的苍蝇飞来飞去.

中午,哑巴姑姑从那堆东西里割了一块牛肝,在烫水里滚了几下,放在手里往门外跑去.

我很好奇哑巴姑姑拿那么臭的东西去干什么.我追着哑巴姑姑,刚追到阿上家的时候就看见哑巴姑姑把手里的牛肝递给了阿湘和志方.阿湘接了,看了一下就想丢.这时我听得清清楚楚,阿上妈走上来跟阿湘说:“阿湘啊你就吃吧,这是你妈妈专程从阴间送来牛肝给你们吃的,她知道你们很饿,想吃肉了.吃完这个,死去的妈妈再也不牵挂你们,活着的你们也才安心地活着,不乱想什么啦.”

阿湘很艰难地吃了一小口,然后大部分牛肝一直紧攥在手里.我见阿湘嘴巴在嚅动,是想要哼歌的那种.阿湘想唱歌谣了,但我看她在强忍着.而志方驼着背坐在一块石头上,将那发臭的牛肝吃了几大口.我见志方的肚子一起一伏,像把胃向下那么一倒,就吐出了食物.这天天地一片湿漉,一直下毛毛雨.这样的天气,那些猪肉牛肉更臭,无论到哪里都闻到一股浓浓的腐烂味.

过不久就要吃大餐. 我阿妈叫我去把弟弟叫来,我去了可没见着.当我回来时弟弟就在家里.弟弟鬼里鬼气的,找的时候不见,不找的时候无声无息出来,像个黑鬼.

阿妈问弟弟:“你去哪里黑溜啦?”

弟弟说:“喝客人酒去咯!”摇头晃脑两手伸起装着喝醉了要倒下.

哟!我弟弟什么时候也会说笑了哎!我心里想.

妈妈叫我们到炉上去吃肉咯.弟弟小跑过去,怕我把肉抢光.

妈妈说:“这是猪的最好吃的地方啦!”弟弟抓几块肉在手点头回妈妈的话,然后一口实一口空地嚼.

我还以为是什么好肉,原来是猪舌头.这肉我上次咬过一口,硬硬的.我试着吃一口,嚼着没嚼碎,就吐了,难吃.

妈妈惊讶地问怎么了.

我说我吃了就想吐.妈妈知道我从小挑食,比如猪皮啊鸡皮啊小兔子肉啊一概不吃.黑暗的房间里全是牛猪的五脏味道,我还吃得下吗?

妈妈说:“吃不下猪舌头,那舀饭吃嘛,锅头里有汤.”

我凭着从墙上漏进的光找到一个勺子,开起锅盖,一股白烟腾空升起.深深吸了一口,依然是那股浓浓的臭味.

我最后舀了一碗苞谷面面,泡着冷水吃下去.

妈妈叮嘱我们说:“你俩就好好在家陪着爷爷、奶奶了,不要出去,外面现在都是喝酒的人,没小孩子份哦.”

弟弟大口咬着那盘猪舌,妈妈的话他只当一股无力的风吹过.

我一边吃着饭,一边看妈妈出了黑暗的屋子.

三下五除二,我就把饭吃完,其实我也打算去看人家是怎么喝酒的.

我没跟弟弟说什么就出门.天空还是湿漉,不过雨不下了.学校操场旁空地除了来客摆酒的,就是喝酒的人.喝酒的人不多,摆酒的来客也只哑巴姑姑一家,来喝酒的才二十来个.

这时我见志方紧靠哑巴姑姑的脚坐下,他小小的身影很难让人发现.当阿湘爷和阿湘爸引领家族的兄弟们来喝哑巴姑姑的酒时,大家低头才惊讶地发现志方在下面.他们说这孩子太可怜了,光那小身子就同情了,现在又没有了妈妈.于是他们每人从口袋拿了几毛钱给志方,可志方不要,他定定坐在那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也不接那些钱,不管那些钱落在了他盘坐着的腿上.他一度在望着对面的那架大山野猪岭,山头总有一两棵树比其他的树高,那些树有的像一只在天空中飞的乌鸦,有的像一只蹲坐的癞蛤蟆,有的像飘落的雪花.他又好像在看山顶的石头,数数有多少块白白大大的石头,哪块石头在山的哪个部位,有没有树给挡住.他又像在发呆,他想什么呢?志方的眼神一会儿炯炯有神,一会儿黯淡,一会儿兴奋,一会儿绝望.他腿上的钱越来越多,他像极了一个要饭的,眼睛眨巴,但就是没看人们一眼,他的脑子一定游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哑巴姑姑的酒越来越少了,来喝酒的人也稀少下来.哑巴姑姑看看没人来喝了,顺手把人们给她的钱装好.

突然阿湘拍了哑巴姑姑一下,哑巴姑姑这才看见阿湘.阿湘指了指志方给哑巴姑姑看.志方说:“山上的石头怎么会动呢?姐姐你看,石头围着树在转圈子.你看,又转一圈了.”

哑巴姑姑听不见志方说什么,也不懂他怎么了.

阿湘说:“你是不是看见你的石头父母了?”

这时志方好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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