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包围乡长论文范本 和包围乡长类函授毕业论文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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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围乡长

每天清晨,赵叔总是第一个到.赵叔任何时候来,都自带茶杯茶叶.他那只套了布套的不锈钢茶杯往桌上一放,很显眼.

我租的这地,民间有个统一的叫法,叫大排档,全城有名.低消费,规模大,所有店子不临街,顺河,僻静,树木很好.从鱼嘴到上游的收容所,绵绵两百多米,全是一家连着一家,以为主要娱乐的场所.这排低矮的平房,是老城区唯一没有改造的地方.这儿的房主见有商机,纷纷把老屋租出去或是自己经营.他们把屋子从中间隔断,临街那面当商铺,临河这面自己用.防洪堤建起之后,从石堤到房沿有几米宽空坝.开始只有少数几家在空坝摆上桌,供人消遣.后来,桌便越摆越多.各家都没有店招,但客人从不会迷路.每个店家有固定的熟客,客人也有自己中意的店家.

所谓大排档,就是将内屋与空坝连起来使用,能摆多少桌子就摆多少桌子.为了挡雨遮阳,各家都支起一块很大的布,花花绿绿的,成了老城区一道风景.我开的大排档位置最好,从鱼嘴过来拐个弯,几步就到.店子是开酱品厂的汪老板的老房子.最初他自己管,后来生意忙,就把店子盘给了我.其它店的老板不断换人,我却在这里做了整整十年.利润虽然不高,但收入稳定.六十多岁的老吴,在这儿做的时间最长.老吴先前在油脂厂当过工会主席.他的人脉广.他的店子容纳不下时,就把客人介绍给我.

后来,我学老吴的样,将老房子的屋顶吊了天花板,隔成小包间,装上空调和饮水机.投入虽然高了点,但收费增加,算大账还是有赚.讲究一点的,玩得大点的,坐包间.普通消费者,则选择外面的大排档.时间长了,客人自然分类.搓的在里面,斗地主、抓鸡、玩长牌的在外面.

大排档使用的茶叶都次,茶具也是处理品,一元钱两个那种玻璃杯子.赵叔虽然自带茶杯茶叶,但还是按规矩付费,坐一次,一元.自带茶杯的还有几个.他们的茶杯不能与赵叔比.装香辣酱的,装老干妈的,装保健品的……只要是瓶子,废物再利用,掉了或者坏了,再捡一个.瓶口和内壁似乎从来不擦,茶垢已改变了瓶子的本色,显得肮脏难看.

赵叔的穿着很少变化.多数时间里,就是一套旧蓝布装.衣服上有四个兜——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流行的那种干部装.夏天他穿一条盖过膝盖的短裤,白背心任何时候都扎在裤子里.脚上穿皮鞋,套白袜.赵叔的头发掉光了,光得发亮,整个人很精瘦.

来大排档的大多是社会底层的人.兜里银子多的,会去环境更舒适的茶楼.赵叔从不到隔出来的包间里坐.他喜欢外面,说外面有树,空气好,能看见河水.

赵叔懂,但他从来不打.他只打长牌.

长牌就是川牌.解放前,凡有茶馆、码头的地方,都打这个.打法比现在复杂.最初,我不懂.后来为了与客人搭摊子,旋学.教我的人就是赵叔.他把九十二张长牌分门别类摆在桌上,告诉我打长牌的规矩和方法.打乱戳,须剔出听用和财神,只要八十四张.原来这牌并不难学,打起来更有趣.它不像,手气不好拿了一手烂牌,基本上就是死兔.但长牌不.长牌讲究相互制约,打法充满中国人的传统智慧.牌拿孬了,割牌无望,可以抱着包冲,让拿了好牌的尽量损兵折将.最后,即使那人割了牌,赢面也小.四个人打,每盘都有一个人坐底.坐底的人旱涝保收,谁输谁赢,他都有收入.据说这个规矩,是袍哥们为了防止输赢过大,导致兄弟不和而立下的规矩.另外,据说这个坐底的办法,还有延缓节奏、重新分配手气的功效.

兴不起长牌摊子,赵叔就坐一边,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折成小方块的报纸──一份《参考消息》.我早年经营过报摊.《参考消息》很受欢迎.不少上了年纪的人,舍不得掏钱,整天站在报摊前,戴副老光镜,一篇不落地读,没读完,吃了午饭又来.现在互联网发达,手机微信流行,《参考消息》慢慢成为弃儿,冷落一边.

老革命,你早!张体面身着紫色唐装,抱着一条短脚宠物狗,摇着纸扇来了.他早先与我同一个厂.是这里的常客.

赵叔欠身朝他点点头,算是回应.

叫赵叔老革命的不止一人.最初,我以为他们熟.后来才知道他们相互间并不认识,就是天天在这儿见面,成了熟面孔而已.我开了十年大排档,叫得上名字的客人没有几个.干我们这一行,不精不行.太精了也容易招惹是非.说精,你要掌握每个客人的脾气、喜好.有的人急,有的人喜欢茶叶多,有的人打牌时爱唠叨,而有些人又反感.还有的人不喜欢有人在自己背后走,对座位方向讲究很多,等等.店主心眼不细,搭错摊子,吵架斗气难免,散了摊子对店主来说就是损失.

桌子摆好,久不来人,店主心里跟猫抓起一样难受.客人是店主的衣食父母.客人不来,店主喝风.眼毒、手快、话甜,是店主的基本功.但店主若是精过了头,好管闲事,也麻烦.有个叫秋霞的店主,啥事都想知道个究竟.客人中谁离婚了,谁的儿子遭抓起来了,她都晓得.秋霞又管不住嘴.客人少的时候,坐着与人家聊天,聊着聊着的,嘴巴就开始跑火车.某位客人有了点新闻,要不了半天就传得众人皆知.一般的事倒没啥,尤其那种涉及脸面和尊严的私事,谁受得了啊?秋霞为此吃了几次大亏,都是客人家里的人追上店子来,找秋霞讨说法.吵吵吵,推推推,客人们心烦.有一次,秋霞的嘴巴还遭一个长头发女人给抓得稀烂.

叫赵叔老革命的张体面,跟我在一个厂里待过.厂子垮了,等了十几年,他终于等到了吃社保的年龄.之前,张体面来这里,只坐,从来不上牌桌.上午来,下午还来.中午离开时,吩咐我不要倒了他的茶叶,他下午要接着喝.我知道他穷,一杯茶一块钱,他要坐一天.现在张体面吃社保了,每月有了一千多元的收入.

吃了社保的张体面变了.每天来,手上多了一样东西──一条长不足一尺的宠物狗.狗腿短得出奇,站着就像趴着.而且他还不客气地开始挖苦我了,挖苦我的茶叶次,挖苦我给他泡茶的水是自来水.为了用纯净水,他经常朝包间跑.有几次不知啥原因,他跟包间里的客人吵了起来.

赵叔任何时候衣兜里都揣着一份《参考消息》.赵叔看完了,张体面接过来继续看.张体面喜欢高谈阔论,喜欢分析国际国内形势.他那些东西听的人不多,只有赵叔听.赵叔有时听得眼睛鼓起,有时又是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称呼某位上了年纪的人为老革命,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感彩.改革开放前,这称谓很高贵,不能乱用.只有那些在林弹雨中过来的,参加革命早且德高望重之人才能享用.后来范围扩大,凡是退了休的,不管你是哪个行业,都可以享用这一称号.再后来也即现在,叫谁为老革命,更多了一些调侃戏谑之意.呼赵叔为老革命,始作俑者是张体面.之后大家见了赵叔,也改口叫老革命了.赵叔最初听了别扭,不理睬.不理睬也难阻挡大家热情.于是,赵叔改变态度,谁叫他,就朝谁举一举他那套了布套的茶杯,算是作了呼应.

最近,赵叔很高兴.大排档来了很多会打长牌的人.这些人来得早,占据了大部分的桌子.慢慢地,斗地主、抓鸡的少了.以前,每天能凑一两桌长牌就算不错了,现在却能凑上四五桌.不光我的店子如此,其它店子也一样.

这些人开始还有些拘谨,不咋说话,多来几次,踩熟了地盘,便嘻哈打笑,再不像初来时那般拘谨.开始,招呼他们坐,他们总是站着.直到凑起摊子了,才肯落座.这些人既会打,也会打长牌.他们看见往包间走的,大多是挟着黑皮包的中年男子,或是穿着讲究的女士,自认为那不是他们去的地方.于是都在外面的空桌上等.他们年龄大多在五六十岁,穿着跟城里人差不多.只有当他们伸手拿牌,才发现他们手很宽大,皮肤很粗糙,且老茧重叠,明显是下苦力的,或者曾经是下过苦力的.

不知为啥,赵叔与这些人,似乎有着某种天然的亲近感.之前的赵叔不苟言笑,现在笑容多了,话也多了.赵叔慢慢成了他们的召集者,见他们来了就主动招呼.一桌凑齐,又有人来,赵叔还主动站起来,朝我打招呼,老板,又来客了,倒茶.

这些人打长牌,赌资小,一元起码,一盘牌下来,输赢几元而已,打半天,输赢也不过十几二十元.他们把这个叫打小牌,说败不了家,纯粹是耗时光.

但没隔多久,赵叔就与这些人起了摩擦.

有天上午,才打几圈,赵叔就与牌友吵了起来.

他的下家,外号叫包公的男人,微胖,脸黑,有哮喘,年龄看起来比赵叔年轻.赵叔出手两张长二,包公脸一下拉长,出气也大声起来.轮到赵叔出牌,他又不动声色地甩出四和五.包公的嘴角抽搐一下,怒气顿时爬满黑脸.天牌下了,地八又吃不起,只得活生生扯烂手中的八人七.赵叔大概觉得下家手气好,已经连割几盘,应该管制得了,于是对下家连下重手.包公觉得赵叔有意跟他过不去,脸色黑里透红,像一堆干柴,随时可能点燃.

轮到赵叔和包公坐底,平安无事.

又轮到赵叔打头,出手一对二五.包公没有黑九,不得已破三根二六被下家吃掉.包公突然说,赵乡长,你是透、透视眼嗦!说完,气喘.

赵叔原来是乡长?看来他们早就认识.难怪这些人一来,赵叔表现那么积极主动.包公的牌本来很好,却被赵叔七拆八卸,成了一手烂牌.

他们最后终于大吵.起因是赵叔先丢一根梅子.包公正要过和牌,赵叔又扔下一根梅子.牌桌上讲究一手清.牌一旦离手,不能反悔.赵叔明显是犯规了.偏偏这一犯规又戳到了包公要害.包公抓了四根人牌和三根和牌,满满四大翻啊.但包公缺天牌保护,打一根梅子,包公可以牺牲一根地牌.打两根梅子,包公就惨了,不破和牌,就得破人牌.包公火了,霍地站起,一边喘着粗气,把牌往桌上一摔,高声叫骂,赵、赵铁锤,几十年哪,你还是那副德、德性,整人往死、死里整!

赵叔很尴尬.拿着牌的瘦手轻轻抖动.哎呀,老武,就是打个牌嘛,你咋这样子说呢.

包公不依不饶,继续怒骂.你、你以为你还是乡长,你的乡民永、永远都是你敬神的刀头嗦?包公因为喘得厉害,双手按着桌沿,歇了歇气,然后继续骂.你骑我头上撒尿拉屎的时代结束哪.收、收起你那阎王架子吧.在牌桌上,我们是、是平等的!

两位搭档上来劝.其他打牌的也扭头朝这边看.有人小声说,这老头平时斯斯文文,从不与人起争执,今日咋的哪?咋被那个黑汉老头骂得回不起嘴呢?

最后,赵叔先撤退,退到另一张桌子上,看报.

其余三人犹豫一阵后继续打牌.没人坐底,轮转速度加快.一元小币在桌上频繁转移.包公心不在牌,边出牌边骂,人跟狗一样,生活好了,顿顿有肉吃,还是改不掉吃屎的本性.我家那条黑毛狗,偶尔碰到一坨人屎,张嘴就吃,看着就恶心.包公怒气小了些,说话流畅多了.牌友劝他安心打牌.包公才不安心呢.他时不时地扫一眼远处坐着的赵叔.赵叔倒是沉得住气,专心看他的《参考消息》.到了十一点半,打牌的人站起来,离开大排档回家.赵叔却比其他人走得晚.我想上前安慰他几句.在我摊子上发生这样不愉快的事,我总觉得自己有责任.赵叔提着他的布套不锈钢茶杯,旁若无人地从我身边经过,并不看我.

赵叔只来上午.他说,吃了午饭,他要午休.起床后,看会儿电视,浇浇花草,这一天便打发过去了.

下午,包公来得早.我想劝劝他,对年纪大的牌友,主动让让,莫让对方难堪.不料包公直言直语,滔滔不绝地讲起他与赵叔的过往.

啥子他年纪大?他七十多,我也七十多哪.包公原来姓武,名字也奇怪,叫地.他说,那个地原来是帝.文化大革命中,社员认为这个字与封资修有关,斗争他,说他想复辟旧制度.武地嗨了一声,骂道,胡球乱说,我祖祖辈辈都是穷人,我复辟啥子旧制度嘛.但抗不住当时那个举国疯狂.连我的老大,也跟老子讲阶级斗争,喊老子正确理解革命群众,主动接受批斗,气得老子一拳挥过去,擂脱了老大两颗门牙.但最后我还是不得不将皇帝的帝,改成了土地的地.

武地说得快了,又有点气喘,他歇了会儿.我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复员后当了生产队的队长.赵左原是公社书记,后来公社恢复乡制,改任乡长.

赵左是谁?

赵铁锤啊.哦,你们不晓得,这家伙办事牛皮得很,说一不二,铁锤,是老百姓送给赵左的外号.

牌桌陆续坐满.武地请帮他们找个新牌友.这时,张体面抱着他的短脚狗来了.我问张体面会不会长牌.张体面瞄了瞄三个略显土气的人,样子显得很委屈地说,我不会这种过时的玩法.为武地他们物色好新牌友后,张体面又抱着他的短脚狗,拉了根斑竹椅,坐到武地旁边,津津有味地看.

第二天,赵叔还是来得早.他表情轻松,独自一人到各家店子溜达.我以为他是为了回避武地,要改坐其它店子.当武地他们来后,赵叔又转了回来.我希望他们握手言和,重新坐到一起.但我的愿望落空了,他们都表现出互相厌恶的样子.

牌友间因为丁点儿小事吵架,甚至抓扯,在别的店子偶有发生,在我的店子上,以前还从来没有发生过.我虽然不关心每位牌友的背景.但赵叔与武地之间闹出的事,还是让我在搭建牌桌时,更加小心谨慎.

很快,我知道了新来的这批牌友的身份.

他们的子女在城里买了房,为了照顾上学的孙辈,被子女们动员进城.最初,他们不知道如何打发空闲时间,便形影孤单地四处游逛.逛了老城区,又逛新城区.县城不大.每条街道和巷子被他们踩熟了的同时,寂寞无聊的情绪也越加严重.乡下总有做不完的农活,时间容易打发.城里呢?照顾孩子那点事忙完,心里就空了.在这个城市里,像他们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一来二往,他们互相认识了,尽管不属一个乡镇,更不同一个村子.农民与农民之间容易沟通.慢慢地他们有了伴,投缘的就凑到一起走路,一起寻找打发空闲时间的角落.他们相信,总有个地方能留住他们.最后,他们打探到从鱼嘴到收容所这一转,有一溜大排档,消费很低,离他们天天要接送孙子的学校又不远.武地说,早晨,老伴负责做饭,他负责送孙子.然后,老伴上市场买菜,做中午饭.他送孙子进校后,便来到大排档.到了该接孙子的时候,他和担负着同样任务的牌友们,又齐聚到学校门口.他们的上午和下午,程序似的做着相同的内容.

我发现,城里人会玩的东西,这些人也会,比如手机微信.别看武地手大脚大,他若先到,就掏手机玩.武地会抢各种各样的红包,会用微信语音功能与老乡聊天.武地还会玩手机游戏,尤其喜欢种菜、盖房子那类游戏.这些游戏我不会,也不关心.

这些人都上了年纪,对不陌生,对长牌似乎更有兴趣.他们身上的零钱,大多靠子女孝敬,或是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几个银子.所以用钱时抠得很紧.有一次,我问武地,你老伴下午做啥?武地咧咧嘴,女人心疼钱,五毛钱一杯茶的地方也不愿去.吃了午饭,她就提根小塑料凳,到滨江路坐.那儿老太太成堆,她们整齐地坐成几排,看不给钱的坝坝演出.

我问他习惯城里的生活不?武地说,开始不习惯,现在好一些哪.

他与赵叔之间的事,我隐约觉得很敏感.他不讲,我从来不问.

有天清晨,武地来得早.他说今天是星期天,孙子放假.武地见我忙,就帮我搬桌子摆凳子,让我很不好意思.这老人外表看似粗犷,内心却是很细.

没想到他会主动说起他跟赵叔之间的纠葛.

武地说话只要不急,还是很有条理的.他说,赵左这个人在乡上干的时间很长,做事左得要命,不长脑壳,上头咋个说,他就咋个办,根本不从农村实际情况出发.遇到矛盾,作风很粗暴,下狠手整人,没得一点人味.有年过端阳节,社员想吃肉,悄悄宰了头病猪,赵左不知咋个晓得了,带了人来,估倒把已经分成小堆堆的病猪肉给卷起走了,还把他弄到公社关了几天.种小麦,赵左硬说我们队的窝、行距不符合上级规定,窝子打稀了,要翻摊重来.种子已经下土,翻摊就是损失.赵左他不是一点不懂庄稼,但这个家伙想在产量上超过别的公社,就以合理密植为由,非要我们搞厢种.啥子是厢种?就是把地开成厢厢,往里头密密地撒满麦种.这像话吗?种子量成倍增加不说,而且麦秆长不高,麦穗短,颗粒轻,跟五八年的浮夸风有啥子区别,完全就是胡闹嘛.

武地抽叶子烟.他从烟盒包中取出一支,点燃,吸了一口.

我不吃他赵左那一套,他赵左就领着全公社干部在现场开我的批斗会.更可恨的是一九七五年,赵左为了在全区争粮食产量第一名,不准各队搞多种经营.我不管他的,照样从集体土地中匀出二十亩地,种小菜,种红花.以往我们队的劳价是全公社最高的,一个工日可以分到一元五角.其它队一个工日分多少?几角,还有几分钱的.

这年,海椒茄子都挂起了.赵左带了十几个民兵来,非要铲掉不可.民兵不敢动手.赵左亲自操锄.正要下手,我一个箭步冲上去,夺了他的锄头,把他掀下田沟.社员本来就憋着气,见我跟书记动手了,一声呐喊齐上阵,缴了民兵们的锄头.

这事闹到了县上,赵左要求逮捕我.县上下来调查,晓得我上过朝鲜战场,屁股上还有两颗没有取出,就把我狠狠批评了一顿,不了了之.此后,他赵左便再也没有踏脚过我们生产队了,他觉得他丢了脸,不好意思.

武地脸上挂着微笑,又吸了一口.我劝他少吸,说抽烟对肺病患者不利.武地说,你说起抽烟,我就说说抽烟的事吧.我这个病,抽烟不咳,不抽,就咳.还有,抽纸烟要咳,抽叶子烟就不咳.你说日怪不日怪.武地说的是真是假,我弄不明白.但他抽了叶子烟,是没见他咳过.武地又把话绕回来.我头几天来这里,与赵左一起打长牌,没认出他.我们几十年没见过面了,变化很大.我发现赵左老了,我自己也老了.有回,我无意中提起青冈乡,赵左愣了一下,问,你、你就是武、武……

我回答,我叫武地.

赵左一下子不自然起来.就在这一刻,我也认出了他.然后彼此心里就别扭起来.再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事.他是借打牌耍威风嘛,我武地不吃这一套!

我安慰武地说,武叔,事情过了那么久,没必要再记着了.那个年代,城里的荒唐事也不少.武地说,谁愿意记着那些事?我复员回来,身上有伤,是特等战斗英雄,县上要给我安排工作.我说我还是回老家吧.大家以为我是觉悟高,才不是呢.那么多战友在我身边倒下,有个战友嘴里含着的馒头还没来得及吞下肚,一排就把他的胸脯打成了筛子.他们得到了啥?好多尸骨埋在哪儿都不晓得.我能活着回来已经是福气了.我还想啥?我真的啥也不想.叫我出去作报告,教育青少年,我不去,县武装部的杜干事很不满意我.我回想一次那些经历,心里就痛一次.赵左他左了一辈子,现在咋样?还不是天天跟我一样在这里打牌等死.我恨他做啥?就是见不得他拿派头的样子.人都老了,还居高临下,哪个会吃你这一套嘛.

武地正说得起劲,从鱼嘴那边转过来一个人,是赵叔.

赵叔跟武地的矛盾还没有缓和,却又跟另外一个牌友闹起了矛盾.

这回,赵叔得罪的是一桌人.他们发生冲突的那天,我去参加一个熟人的再婚宴.那熟人是我们以前的供销科长.这家伙在厂子没垮的时候就绯闻不断.记不清他办过多少婚酒.因为他帮过我的忙,所以他每次的婚宴我都在.店子临时交给老伴.晚上回家,老伴说,下午又有人吵架.有个瘦老头子真怪,硬要追问同桌另外一个人是咋进的城,咋会买得起城里的房子.那人不愿说,老头子就生气了,脸绷起,不断打错牌,又不断悔牌.其他人忍不下了,就跟老头吵.

从老伴的叙述中,我猜到那个老头一定是赵叔.

果然,张体面第二天就告诉我,老革命又跟人吵架了.为首与老革命吵架的那个人,叫邢松毛,是个进城时间不长的农民.张体面指指不远处靠电桩坐着的男人说,那个就是邢松毛.

这人啥时候来店子的,我真没有留意到.邢松毛又瘦又矮,一件浅灰色衬衣好像从来没熨过,皱纹连着皱纹,不注意看,还以为布料本身就是那个样子呢.他喜欢挠脸,挠了左边挠右边.我以为他脸上有虫子,或是有毒疙瘩.其实啥也没有.他的眼睛因为脸小显得很大.他基本上不说话,坐上牌桌,到离开牌桌,没人与他搭话,他可以一句话也不说.一盘打完,他不算账,输多少赢多少,由别人去算.你少拿两块给他,他不问你要,你多拿两块给他,他也不退你.

与这样一个人闹矛盾,总觉得离谱.看样子,赵叔要大邢松毛二十几好远呢.邢松毛话那么少,一副与事无争的样子,咋会与赵叔吵呢?今天,他俩没坐一桌,中间隔了两张桌子.各人脸上都很平静,都专注地看着自己手上的牌.

打长牌的咋说也是少数.老吴的店子外面,留了两张折叠桌,其它的换成了机器.他的这项改革举措,立马见效,摊子天天坐满.我问老吴,一张机麻带四张椅子,两千多元,四张机麻啥时候收得回成本?老吴正忙,嘴上应着我的话,手上却不歇着.他说也是听了牌友们建议才改的,原来每桌半天十元,现在改收二十元,差不多一个季度就能收回机器的成本.当然,重要的是看的翻桌率高不高.

我很犹豫.现在手搓,大家嫌麻烦,也容易做手脚.机器,自动洗牌、码牌,相对公平,还减少了客人洗牌的劳动强度.更重要的是提高了效率.效率这个词,各行各业都在讲,但大排档的客人落实得最好.比如,约好了一点半开桌,不会有人迟到一分钟.我这边打长牌的人多,改了未必见效果.我想再观察一下.

我正跟老吴说事,张面体抱着他的短脚宠物狗过来.他神秘地说,老兄,老革命可不是啥子乡长,是个大人物哦.我笑,他是不是大人物,与我有啥关系.张体面好像不满意我的说法,扯了一下我的手肘,老兄,你见过县级干部没有?我说没有.张体面得意地说,老革命当过啥子局的局长,退休后享受的是副县级待遇哦.

我有点烦.我说我正向老吴取经呢.张体面扭头望了望,没看着老吴.你取个鬼经哦.老兄,这河边的大排档,真是藏龙卧虎啊,啥子人才都有.

我没理他,从老吴那里借了把斧头,准备修理一下两张折叠桌的伤腿.

张体面见我对他的话题不感兴趣,抱着短脚狗继续往上走.他喜欢一家一家地转.转累了,又回到原地.赵叔这段时间坐牌桌的时间多,少与张体面讨论国家大事,使老张有点落寞.说句公道话,张体面那口才,真的要几个人赶,国际国内,古往今来,天上地下,没有他不晓得的,讲起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不要稿子,两个小时没有一句重复话.如果提拔他到大学当个教授,或是到舆论部门当个领导,真的太适合不过了.初次听他吹牛,真的让人过瘾.不知他从哪里趸来的这些.偶尔有人发表不同于他的观点,他立马就把人家批驳得哑口无言.张体面认为,唯一与他对得上话的,就是赵叔.但赵叔更痴迷于打牌.

大排档的人气有规律.早上没啥人,大约到了九点,人浪子就来了.中午没人,下午三点至五点,人又多了.晚上还有一波人潮,就是八点到十一点.赵叔晚上不会来,张体面晚上也不来.

趁晚上生意没来的空档,我得抓紧时间打扫卫生,重新摆放桌椅.张体面没走.他抱着他的狗,转到我的杂物间,查看我的锑锅和电饭煲.

你今晚吃啥?张体面揭开罩子,见有半碗芹菜肉丝.

我说,下面.

张体面说,多下点.我今晚没地方吃饭.

张体面蹭饭,不是第一回.我说,喝两口如何?

张体面脆声答应,要得!我去买半斤猪耳朵.

我晓得张体面的毛病.你要他出钱去买猪耳朵下酒,还不如直接割他的耳朵下酒.

我说,你帮我看着电炉子,水快开了.然后,我出了鱼嘴,往左一拐.晚上,那里有家卤菜摊子.

酒杯就用与客人盛茶的玻璃杯,一人倒满一杯.酒是托人从乡下小酒厂打的高粱酒.我举起杯子说,来,庆祝你吃社保了.

张体面挟了一块菜喂他的狗.那狗不吃.张体面骂,娘的哟,生活好了,只吃猪肝,今晚将就一下不行啊?

张体面说,老兄啊,你说这世道奇不奇怪,邢松毛那样的农民,居然也能住进城来.

咋哪?城里的房子敞开卖,谁有钱谁买.

张体面摇头.你不晓得.邢松毛是个懒得出奇的农民.据说他的草房,小雨小漏,大雨大淋.漏得没地方睡,他就移床,哪儿不漏移哪儿.整间屋都漏了,他干脆把铺盖卷到灰槽后面睡.灶房没地方躲了,又搬进猪圈,跟猪挤在一起.啧,啧,天下奇闻啊.

我说,喝酒吧,带话要带长,你趸来的这些话,多半信不得.

啧,啧,我亲口问过邢松毛.他没有否认呢.

邢松毛没老婆吗?我问.

张体面的短脚狗忽地从他身上跳下,嘴里咝咝叫着,朝鱼嘴那头跑.张体面一惊,起身去追.那头站着一只吉娃娃.张体面踢了吉娃娃一脚,抱起短脚狗重回座位.

邢松毛有婆娘,死了,他有个女.

我叹口气说,他那闺女怕是吃了不少苦.

张体面悄悄说.他闺女长大了.邢松毛现在就靠着他闺女吃饭呢.不过,不过……张体面神神秘秘,欲语又止.

我皱了皱眉,猜想张体面下面的话不是好话.

果然,张体面挟了一块猪耳朵送进嘴里,继续作神秘状,听说他女儿是只鸡.

我警告张体面,此话就此打住.我这店子小,经不住乱七糟八的事折腾.秋霞的教训记忆犹新.

张体面不好意思,慌忙解释,说他只对我说过,在其他人面前半字未提.

酒喝得差不多了.我进屋下面.

我真没想到张体面的胃口这么好.他吃了一大碗,说不够,我又为他下了一碗.最后,他酒足饭饱,抹抹嘴巴说,好久没这么享受了.

他又去端他的茶杯.我说,换换吧,喝了一天了.

张体面不客气,自己倒掉茶渣,把杯子往我面前一放.少抓点,你做生意也不容易.我差点笑出声来.说,谢谢老兄为我着想.张体面说,你别看我平时嘴巴争强好胜,我其实是个软肠子.老革命跟邢松毛为啥相安无事了?我起了作用啊.我劝老革命,用不着跟邢松毛这样的人怄气,邢松毛算啥子嘛,低素质的农民.你可是我们党的宝贵财富,气坏身子可不是你个人的事.老革命一听,哈哈一笑,觉得我说的是那个道理,就不再与邢松毛纠缠了.

我问,他们之间有啥事用得着纠缠?

张体面见我不知道的太多,觉得不能白吃了我的东西,但他没有忘记我刚才的警告,就报复我说,别人家的事还是少议论些好.

你这话的意思?我喜欢打听别人的私事?

不是,不是.张体面急摇头.你不晓得,老革命当了县里的局长,晓得了邢松毛的事,便千方百计帮助邢松毛,为他翻盖了房屋,为他买了母猪,还教邢松毛种啥子黄背木耳.可邢松毛是只扶不起的烂桶,竟背着老革命把母猪卖了,黄背木耳还没长出来,就连棚子一起卖.更可恶的是,邢松毛还把女娃子送人,说自己养不起.老革命气坏了,发誓再不管邢松毛的事.那天,老革命听说邢松毛也住城里来了,那个吃惊哦,眼睛、鼻子和嘴巴全都乱了地方,怪物一样看着怪物邢松毛.邢松毛,你发财了?你咋个发的?你懒得那个样子,咋买得起城里的房?你没干违法乱纪的事吧……邢松毛被问毛了,顶了老革命,就你可以住城里,我就不可以?哪本书上有这规定?

哈哈.张体面笑起来.认识老革命这么久,我还没见他出过洋相.武老头骂他,他都没有那样狼狈,邢松毛顶他,你猜他咋了──想喝茶,茶杯举到嘴边,喝不到水,手抖啊,杯口老对不上嘴巴,磕得牙齿当当的,哈哈哈,真有趣.

张体面一会儿学赵叔的腔调,一会儿学邢松毛的腔调,说得眉飞色舞的.我不晓得他讲的有多少是真的.直到有客人来了,张体面才闭了嘴.怕影响我的生意,抱着他的短脚狗,端着我为他新泡的茶,坐到一边去了.

谁能想到,邢松毛,原来跟我竟然是邻居!

而且,我们还住在一个单元.我在底楼,他在七楼.他在这里住了近一年,我们竟然没有碰过面.或者说,之前碰到了由于互相不认识,谁也没有记住对方.这院子里的住户,像走马灯一样变换,今天这户出去,明天那户进来.百分之八十的住户,早已不是原单位的职工.从外面来的,姓啥名谁,根本搞不清楚.就连住在我对门的那户住户,迄今为止,我们也只见过一面.而且见得十分尴尬.有年地震,我穿着短裤冲出去,心有余悸地站在院子里,忽然发现身边有个中年女子,也只穿着短裤.

我问,你住几楼?

她说,底楼.然后又问我,你住几楼?

我说,底楼.

四目对视,既惊讶又迷惑.

余震不断.双方忽然意识到光身子的问题,顿时尴尬不已.互相正犹豫冒不冒险进屋找衣服,老伴突然回来了.她咬死说,我与那女人有一腿,闹,闹,闹,闹到抗震救灾都接近尾声了,还没有完.

晓得邢松毛与我是邻居,是因为那天下午他搬家.他要搬到河那边的新区.指挥搬家的是个女子,模样俊秀,精明能干,看样子有三十来岁.工人们扛着一个个柜子或箱子,缓慢下楼.院子里摆了各种箱包和家具,旁边停着一辆搬家公司的车.

邢松毛看见我,很惊讶,你、你住这儿?

我也惊讶,你也住这儿?

邢松毛点点头,说一年前他买了七楼左边那套房.女儿嫌楼层高,担心他的腿,就在河东那边又买了套电梯房.

原来,邢松毛并非不善言词.他只是说话语速缓慢而已.张体面挖来的关于邢松毛的消息,似乎一点也不对不上号.

女子,你过来!那个指挥工人搬家的女子从单元门出来,邢松毛叫住她.来认识一下,这是陈叔,我经常在他店子上打牌,却不晓得我们还是邻居.

女子伸出手与我握了一下.我爸常念起你,说你从来不以貌取人,对哪个都很和气.

然后,那女子自我介绍,说她叫邢春柳,在一家药械企业工作.

邢松毛笑眯眯地看着他女儿,脸上满是得意之色.我女子是管销售的,是个大经理,是个领导.

邢春柳笑了.陈叔别见笑,我爸没啥文化,他说话很俗.

我说,我们做了一年邻居,竟然互相不认识.你们当初咋个想起买这里的房子?这里面的住户,条件好点的都在往外搬.

邢春柳一边清理盒子,一边说,都是我爸嘛.他不跟我商量,图便宜,就悄悄买了.他的腿不好,住了一年,吃了不少苦,才勉强同意卖掉.然后,在河东新区换一套有电梯的房子.

邢松毛嘿嘿笑,楼高怕啥,多爬几回就习惯了.我女子过场多,估倒我要换房.不然我才不得换呢.

这是个老院子,九十年代建的.原是塑料制品厂的仓库.那时,准许单位集资建房,厂里研究,中层以上的干部可以参与.底楼的垃圾门经常关不严,臭气熏天.到了夏天,成千上万的苍蝇把守,让进出的人心惊胆战.那些肥大无比的老鼠更可恨,经常从两层楼中间的垃圾门拱出来,撵着人的脚往屋里蹿.楼道上经常听到有人尖叫,以为发生了凶案,后来才晓得有女孩子踩着了毛耸耸、软沓沓的老鼠.就是这样的房子,职工们也认为是高楼大厦,是神仙住的地方,是厂干部搞特权.所以一封又一封的告状信往上飞.张体面就是积极的告状者之一.上头来查,一切手续合规.有职工不甘心,指着这院子咒骂,不昌盛的,哪个住哪个死!

底楼很潮湿.过年过节放鞭炮,楼上的人只管放,底楼的人负责打扫.有些人的洗锅水不往地漏里倒,而直接从窗户往外泼.我因工龄较短,荣幸地分到了底楼.也荣幸地洗了几次洗碗水澡.

能住进七十平米宽的房子,在当时洋盘得很,副县级干部的待遇哦.但没有光辉几年,房子政策就变了,允许新房、旧房自由买卖.厂子虽然不景气,但厂里发财的大有人在.于是不断有人搬出去,也不断有人搬进来.我想搬走,无奈两口子都下了岗,为了活命而四处打工.现在一家三口仍然住在这里.儿子三十多了,因为买不起新房,一张脸老跟我们绷着,连家也不想回.

邢松毛父女在我眼里,真的是个谜.他们家在农村,能进城已不容易.现在,说换房子就换,他们到底是啥子人?我的换房梦做了二十年,仍然是梦.这时,一种自卑感悄然涌上心头,我慌慌地看了一眼他们从屋子里搬出来的东西.那些东西说不上有多高档.但起码比我家里的强.单说那台电视,有四十英寸大吧,还是那种时髦的叫啥液晶的电视.而我家的电视机,背后突出一大坨,把个五彩屏幕顶到离我半米远的地方,晃得我眼痛.他家那台电冰箱,更让我汗颜.我见过双开门的.但没见过有那么高的.我家电冰箱是十五年前买的,杂牌子,修了一次又一次.朋友上我家,以为它是破烂,挖苦地问我,你在搞收藏?

盯着人家东西看不礼貌.我说,耽搁久了,你们忙吧.

邢松毛突然扯住我的胳膊.我们喝两杯行不?

我一时拿不定主意.人家住了一年,我竟然不认识.现在人家要搬走了,我理当做一回东.但家里这时没啥吃的.我有些犹豫.邢松毛说,走,桥下有家苍蝇馆子,价钱便宜,味道还过得去.

见我犹豫,邢春柳说,陈叔,我们在城里亲戚少.你就认我爸做个朋友吧.搬家的事我管,他留下来也做不了啥.

我跟老伴打了个电话,让她多守会儿店子.然后,便与邢松毛朝桥下走.

今天,邢松毛穿了一件新的短袖白衬衫,裤子也换了.只有脚上的凉鞋没换.我笑说,开始学着打扮哪,想找个女人过日子哇?

邢松毛抬起一条手臂,往空中夸张地摇摇.你好像比我大三岁吧,我该叫你老哥子.你就别洗我脑壳哪,我的穿着让春柳哭了好几回,说我让她丢脸.我现在正学着穿衣服呢.女人的事嘛,这辈子就别想哪,我天生是个残废.

看你好好的,哪里残废?

我也不晓得是啥原因.小时候不明显,大了,腿老是没劲,担不起东西,一担就摔倒.只有我婆娘晓得我不是装病,生产队所有的人都认为我装.婆娘死后,我没靠了.那几年活得真是遭孽,死的心都有.我在我们那一转,成了懒人的代表,说我懒得来把女娃子都送了人.简直胡说!我姑爷见我活得苦,担心误了女子,主动帮我养,哪里是我送人了嘛.邢松毛说得有些激动,另一条胳膊也抬起来,幅度很大地在空中挥动.

那家苍蝇馆子就在眼前.我们这地方说苍蝇馆子,绝不是说馆子里苍蝇多,而是形容它规模小,菜普通,低,是底层市民和打工者经常光顾的地方.我和邢松毛站在小馆子门口.他没有立即就要进去的意思.

这病怪得很.几年前,女子带我上省城大医院检查,旮旮旯旯都查遍了,就是查不出名堂.不过现在好哪,不做农活哪,真正成了闲人.

邢松毛说得很轻松.但我听了却不轻松.我想起张体面的话,想问赵叔帮助他的事.但始终不便开口.邢松毛已经过上了另外一种生活.我不想让他想起过去的事难过.

我一再说,菜少点不要浪费.但邢松毛不管不顾,低着头一气点了四个菜──一盘卤猪蹄,一盘火爆肥肠,一盘麻辣鱼,还有一盘虎皮海椒.各人要了一瓶二两装的瓶装白酒.邢松毛说,在家他从来不喝酒,在外面也很少喝.今晚不一样,他高兴.

酒一下肚,我还是没有管住嘴巴.

我问,赵叔是咋样一个人.

他想了想说,农民不喜欢他,他做事死板.乡上的干部很多都是滑头,遇到不好做的工作就躲怕得罪人.但赵乡长不躲.他一根肠子不拐弯.上级喊学大寨放炮开山造梯田,他就放炮开山造梯田.上头喊割资本主义尾巴,他就扛起锄头铲社员的小菜秧子.上头喊搞多种经营,他又发动下面种菜养鱼栽桑养蚕.毁林开荒他开,植树造林他也干.你说他究竟在干啥?他做的好多事都是前后矛盾的.他帮我是真心的.当时已经搞包产到户了,上面有指示,每个领导干部要联系几户贫困户.是我辜负了赵乡长的好意,听说因为没有帮好我,他还挨了批评.

邢松毛没咋吃菜,只喝酒.桌上的菜剩得多.我觉得可惜,就一个劲地吃.吃了一歇才觉得有失颜面,便赶紧放下筷子.

你后来咋个突然发财了?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问人家钱财的事极不礼貌.但邢松毛似乎不在意.他说,这辈子全靠了我那女子.春柳初中毕业就到沿海打工,换了很多家工厂.十年前回到县上,帮一家私人药械企业.老板见她有管理员工的经验,就提拔她.嘿嘿,她现在是销售经理,是领导啰.我不晓得他跟赵乡长比,哪个的官更大?

我忍不住笑.说这个不好比,赵乡长是行政领导,你闺女是企业领导.

邢松毛说,我不想进城,希望女子把家里的破房子整一下.女子不同意,说农村的房子不值钱,要在城里买.后来,政府搞啥子开发,把我的房子和地都占了.赔偿的钱,我没给女子说,自作主张进城买了套旧房子.女子晓得了,就骂我不长脑壳.嘿嘿,我人都住进去了,骂又咋个嘛.

你闺女成家了吧?这话一出口,我的脸颊突然发烧.我怕邢松毛晓得我儿子的情况,怀疑我这么问是不是有啥想法.

邢松毛喝干了最后一口酒,问我还要一瓶不.我说算哪.

嫁了七年了.女婿也是她那个企业的.两口子买的房子在上五里,离河东新房有七里多路.我还有个外孙,女儿不让我带,说我没文化教不好.其实啊,我女子是心痛我,怕老子累着.邢松毛又嘿嘿地笑.

我很羡慕邢松毛,养了这么个有孝心又有出息的女儿.老话说,人算不如天算.邢松毛这一生看着就完了,却因了这女儿,生活突然大转弯.哎,我呢,还在苦苦经营那个大排档,还要苦等三年才能吃到社保.我现在最怕得病,一得病家里就少个人挣钱.儿子的事更让人操心.现在的女子现实得让人害怕.男方没有新房,没有小车,没有稳定的收入,儿媳妇便会连个影儿也没得.

邢松毛见我似乎不开心,以为是酒不够.没经我同意,他又喊老板拿一瓶.

我酒量其实很小.最后这瓶全是我喝的.头晕乎乎的.

那晚是怎么回家的,我记不起来.只模糊记得,邢松毛陪着我,沿滨江路往北走.两岸闪烁着迷人的霓虹灯光,新区那些高楼一到夜晚,就变成了妖人,身形百变,挠首弄姿,向黑暗抛出各种各样的媚眼.散步的人摩肩接踵.我几次走不稳,险些掉到水里.邢松毛好像还问我,愿不愿过河去看看他的新家.他说他女子买的这个房大着呢,差不多是这边两套房子的面积.他要求买小点的,女子不肯,说逢年过节,外孙子要回来,房子小了一家人住不下.

邢松毛一提房子,我的头更晕.走路飘飘忽忽,像是在飞.我还记得在一个很多人跳舞的坝坝边上,我吐了,不顾羞耻地吐了.我分不清城市的轮廓,看不清城市的细节.四处都是一片红色,不是单一的红,是混和的红,铺天盖地的红.我最初怀疑我遭了脑溢血,或是被人捅了刀子,觉得快要死了.我真的倒了下去.有个人将我托起,然后我扒住了一个人的肩膀,后面好像跟着一个女人,她用手使劲抵着我的屁股.我仿佛在爬山.山好高好高啊,总也爬不到顶.我听见有人说,到了.然后,人没了,光亮也没了,只剩下了我.

我感觉好冷啊.

发现赵叔有些反常,是张体面.

有天,河堤下围了很多人.几个消防战士乘着一辆橡皮艇,拉着绳子,在河中捞人.大排档的人纷纷涌向堤边看热闹.听说有两个年轻人,不知是不熟水性还是受了啥刺激,双双跳下河,往河中心游去,游着游着地就沉了下去.远处停着几只小船,因为没有任何人呼救,船上的人仍在专心修补鱼网.最后是在公园中散步的一对母女报了警.

张体面抱着他的短脚狗,沿着通往河边的石梯,登登地往下跑.拉了线,他过不去,就蹲在一处排污口看打捞.上游刚下了一场雨,河水很浑浊.大约捞了个多小时,没捞着.又扩大打捞范围,橡皮艇也朝下游划去.那几只打鱼船也加入了打捞行列.

牌友们放下手上的牌,议论刚才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事故.有人说,那两个年轻人跳水前正在吵嘴,先跳的是个女的,男的去拉没拉住,也跟着跳下去.有的说,两个人跳水前哭了一会儿,然后一齐往下跳的.还有人说,这是两个学生,因为通宵上网,受到双方父母打骂,故而走上了绝望之路.说啥的都有,都说得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不过,随着打捞队慢慢向下游散开,大排档又恢复了常态.

张体面抱着短脚狗过来,小声说,你发现没有,老革命精神不对哟.说着,他回头望了一眼坐在榕树边的赵叔.赵叔面前的桌上,摊开着一张《参考消息》.但赵叔没有看报,他的目光很空洞.

我说,是刚才堤下发生的事故,触动了老人吧.

张体面立即否认我的看法.他说,那么多人朝底下跑,他坐着不动,头也不往外转.这不对头吧,正常人不会这样.

经张体面一提,我开始回想这段时间见到的赵叔的情况,发觉赵叔的神情是有些反常.他每天照常来店子.但他似乎对长牌不再有兴趣.好几次牌桌凑不够人,赵叔都推了,一个人坐在榕树下看报.还有,以前赵叔每回见到我,都很客气地点一下头.现在赵叔见了人却十分迟钝,就连我主动与他打招呼,他也没有反应.武地最近来得少.邢松毛搬到河东新区后,也很少过来.赵叔与他们虽说有一些不愉快的过去.但他们毕竟来自农村,对乡村有着相同的感受.是不是熟悉的人少了,让赵叔感到了孤独?

张体面立马又否定了的我的猜测.张体面说,武地这人很怪,见着老革命就像见着野兽,仇气大着呢.他们之间咋可能有啥相同的感觉.邢松毛见了老革命,也是尽量绕着走.对了,听说武地肺气肿加重了,现在出不了屋.我问张体面咋个晓得这么多.他笑了.轻轻拍了一下怀中的短脚狗.自问自答,张体面是哪个?是这个城里最微不足道的市民,却是活得最明白的市民啊.

我正往水壶里灌开水,背后有人轻轻拍我肩膀.回头一看,是三号包间的吴先生.吴先生穿着讲究,脸皮白净,手里任何时候都捏着个黑色真皮包.他指着外面榕树下坐着的赵叔问,那个老头是不是姓赵?我回答说是.吴先生哦了一声,眼睛朝外面虚着,表情上没有任何变化.

像吴先生这样真正体面的人,来我这儿的次数不多.他第一回来,我被他脚上的皮鞋吸引住了.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皮革,黑色,样式新颖,皮面上似乎有皱褶,细看又平如镜面,亮堂得很.后来,张体面讥笑我,乡巴佬了吧,那是鳄鱼皮,贵着呢,两只脚加起来一万多元呢.张体面觉得没把我损够,又说,一个大排档的老板,盯着另一个老板的鞋看,哈哈,有趣,有趣.我早已习惯了张体面那种轻蔑的调侃.

有钱有身分的人,大多不会上这儿.掉价是一个方面,关键是这儿太乱,太杂,四处都是眼睛.吴先生那次来,记得好像是春节前的几天.他领着一男两女,进店查看,埋怨说全城的人都疯了,把城里好点的室都预定光哪.不得已他们才找到大排档来.自那以后,吴先生十天半月来一回,随他来的人,男女混搭,穿着体面,年龄大多在三四十岁.他经常来结账,十几二十元的零钱从不让找.对我们这样薄利的生意来说,十几二十元绝非小数.我很感激他.三号包间比较宽敞,隔音效果好些.晓得吴先生要来,我总会把里面的卫生多打扫一遍.张体面讥讽我,少让你找几个小钱,就巴结人家成这样,还不如我的桑巴.鹅肝吃腻了,不换口味,桑巴就绝食.张体面的比喻很伤人.我真想上前扇他耳光.但我缺胆.要是有胆,我今天或许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张体面的话,的确击中了我的要害.我活得确实不如他那条短脚宠物狗呢.

今年的伏天特别长.各家大排档都增加了几台霸王扇.这种电风扇,扇面直径大,扇叶子响起来噪声很大,如刮台风.即使有这样的降温设备,客人还是不愿意来.包间整天不开张,里面的空调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制冷效果不佳.空坝上,一天顶多凑得够两三张桌子,收入还打不开店子的租金.

越来越热,热得蝉子也懒得叫唤了.空气变成了火焰,舔着人的肌肤,肉皮子便似乎要融化成油和胶水一般.各家老板都望着老天发愁.希望这该死的鬼天气早些结束.但是那些投资大的,装修高档的,环境舒适的,空调效果好的茶室外面,却停满了小汽车,生意好得不亦乐乎.

连无所事事的张体面,也嫌热来得少了.他说我这儿的空气像火,他头上的摩丝容易化,漂亮的发型容易变形,这会影响他的形象.再热的天,张体面的装束都不含糊,像公务员们那样着正装,周武郑王.最重要的,是他的短脚宠物狗喜欢空调.他好几次偷偷摸摸钻进包间去开空调.我很生气,关掉了电源开关,张体面骂骂咧咧地说我不够朋友,说我的店子没有他在这里张五迎六,早就关门了.

邢松毛来得也少.刑松毛说,他的小区离这边远,要转两路公交车.公交车像个大蒸笼,里面啥气味都有.他说他的鼻子很灵,每回赶公交,都能嗅出一百多种臭味.他最受不了狐臭,还有屁股没擦干净残留在屁股眼上的屎臭味.他甚至还说,妇女们特有的某些妇科病气味尤其要他的命.他每次嗅到那种肠子烂掉般的气味,差不多都要晕死过去.

只有赵叔每天照来.

好多天,整个店上就我们两人.赵叔说,你把那个霸王扇关了吧,费电.我感激赵叔的理解.他见店子生意不景气,又建议,关掉所有电源,既节约了电费,也减少空气热量.

我发现,赵叔的走神状况,只是偶尔出现.他对酷热,似乎有一种天然的耐性.他轻轻地摇着纸扇,与我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些有关热天的故事.说这一生他经历过两次大热天.第一次因为年纪小记不清了,只晓得整个热天好多人夜里都不穿裤子,身上的毒疙瘩一片连着一片,淌着带臭味的黄水.第二次大热天,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他那时是公社的党委书记兼革命委员会主任.为了抗旱保苗,组织全公社的壮劳力赶挖水渠,借了二十多台抽水机,从十里开外的黑水潭抽水.抽了半个月,水在半道上漏的漏掉,偷的偷掉,到了最近的大队,还不够耕牛们饮饱一次.那年,粮食基本绝收,很多人外出逃荒.他作为领导,看到成群结队的社员背着背篼往外走,拦,拦不住,不拦,生产又没人搞.心里难受啊.他说这一生,他从没哭过,就那一年,他哭了.赵叔忽然声音哽咽,不往下说了.

我递给他一沓纸,他没接.他从自己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取出一张.

停顿一会儿,赵叔又说,现在的人不晓得咋哪,农村的水利条件好了,天再干也有水放来.好多人却不稀奇土地哪,任其抛荒,尽往城里挤.城里是好,但城里产粮食吗?万一哪天全国全世界都天干,没吃的咋个办?难道全国人民都出去要饭?都没有吃的,又去跟哪个要呢?

赵叔说的农村,我不熟悉.赵叔担心的农村问题,我也不咋了解,只从报纸、电视上看到一些报道,说现在的农村正在经历一个前所未有的蜕变.农村再也留不住青壮劳力,留在家的都是些老弱病残.

看赵叔情绪不好,我换了个话题.

赵叔,你老今年高寿?

赵叔顿了一下,淡淡一笑,高寿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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