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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欢愉，或绝望（散文）
天际处的那抹红色出现又暗下去,忽然有风吹来,她的心里倏然一惊,难道即将消失的太阳把凉意送过来吗？她的全身冷下去,不能动弹.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她想多了,这不过是头顶的风口吹出来的风,她迅速地伸手把它关上,随即从窗口看了一下那抹红色.已经不存在了,只有潦草的褐色还剩下了一线在那里.
她挤在飞机客舱的一个角落里,坦然地看着后来者慌张地寻找座位,心里冒出得意和窃喜.早早登机的好处是可以迅速找到位置,然后就没什么事能干扰到自己了,可以放下不断焦虑着被催促的念头,放心地安置下自己的身体和心灵,几个小时之内不必再惶惶然地担心是不是会误机,真让人喜悦.她总认为身体里有个一直生长在深处的小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跳出来吵她,每每是最不希望他出现的时候,小人悄无声息地跳出来说一点让她更心烦或者更沮丧的话,好多次她都要把他揪出来,扔到远远的地方,最好从此不相见.曾经以为她做到了,短暂的两三天里满溢出来的随适感让她舒适不已,可惜,那之后的某个夜半她清楚地听到了小人的声音,心里猛地一惊,她坐起来,下床后满满地喝了一大杯水.寒凉的液体滑过嗓子和食管,她打了个冷战.
那本书就在办公桌的右上角,被一层层的各种纸慢慢盖住,我忙着各种事,还没来得及翻开.过了一段又一段日子,变化丛生中今天如昨日一样没有意趣,总是某个没预想到的日子里,书页翻开,强力轰然来临.《有如候鸟》,周晓枫的又一本作品,这个书名是半个句子或者说复杂的联合词组.书名就像作者的风格,通常不能掩饰.那些喜欢让书名或者作品名带动感的,和单纯是名词词组的作品名,对读者的暗示也明目张胆.类似《生如夏花》似的,总让人想到下一步就是衰败和闭合,而《午夜的阳光》,带着逻辑上的不正确,理智上的荒谬,覆盖着心灵的尘土,每次看到这样的名字都会产生某种不适感,忍不住建议改一下,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可以做到视而不见.做一个事到了二十年,多半已经产生了抵抗力,那些不能让人愉悦的事不一定非要改变,得过且过的时候也有的,许多事都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理他就大,不理他就一切都不存在.不存在是个好东西,那些存在的东西才让人非要拿个态度出来,视而不见之后的不存在,万金油般的解决了所有的问题,于你来说存在于我就反之,既然如此,何必理他.
周晓枫说“醒来的时候,发现我们的手握在一起,吓了我一跳”,但是她迅速地缩回去,把这些改变,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露骨的默契和信赖,让我感到羞怯”.她在许多作品里表达过对于暴露自己的惶恐,内心的和外在的,敏感如她,外壳异常坚硬,她想告诉自己和每个人,她习惯于不暴露,或者说不习惯表露,每当她忽然发现这些被颠覆,她就不知所措,年纪渐长后,她仍然不能接受这样的改变,有些人念念不忘地告诫“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之后,惊慌地发现这里还有一个人,对时间的认识迥异于他人.这是多么让人无能为力的事实,这给说过了类似话的人都扇过去一记掌风.特别脆响的那种.掌风过后,她依然故我,混不觉得有人已经因为她而被外力作用,对世界和时间的态度,既惘然若思又拼命抗拒,好像在接受又刻意保持故我,东风和西风彼此压来压去,上风头在哪里,还没变的就是此刻,过了这此刻,一切都将改变,心有戚戚然地想着失去吧那个此刻,抬头发现不过是会错了意,那个此刻还好好地站在不远处,吊儿郎当地摆弄日子的分针和秒钟.永远对过去的某一刻有坚持,是周晓枫这么多年来让自己不变的,尽管和她的早期相比,改变肯定是有的,写作者向往的改变,在她身上得到了非常惬意的收场.
看《离歌》的时候我没做好心理准备,以为她仍然需要铺陈和大块的渲染.我的准备没有找到落脚点,她又在改变自己.大面积铺陈依旧在那里,可更多的是带着某种情绪化的判断式的语句一句跟着一句出来,“他人的期待,很难说是命运的奖励还是灾难”“天才的缺陷,一如他的优势那么明显”,这两句彼此之间互为对应又在逻辑上明显有下泄倾向的表述,是写作者对这篇作品中的主人公屠苏的描述.对这个曾经代表了整个家族的光荣和梦想的人,他背负了太多因为曾经的成功而不能不背负的夺取更大成功的重任,从偏远地方出来的他,面对现实的不轻易还没有好的应对办法的时候,就已经在承受一个又一个打击了,而他的自尊和自卑的彼此不和谐,只给了他更多的失落.
一个人的名字被叫成屠苏,总是有被动又复杂的意味.据说名字里有命运,虽然名字是他人赠与的,背负着被命名为植物的人,不能简单地划入草食系.事实上草食系的人都有点弱柳扶风的意思,往好里说有韧性,如果换个角度,他们对风的感知更敏锐,身处的环境越发的混乱可能造成对生活的把握和对自身的认识有明显的偏差.那些永远怀才不遇的人,他的“才”随着时间的推移变的可疑,最后被集体肯定,所谓的“才”只不过是个人的臆想,或者就是江郎才尽.如果性格中含了这样的特质,没条件随心所欲,最后的结果站在暗淡和悲剧的一边几乎是肯定的.
作品中的人物在变化中生活,被写作者看到的时候总是在某个静止的画面中,即使他曾经激昂文字,指点他人,当他没有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当他在做出某种选择之后过活的样子,写作者都须如有神助般看到他的必由之路.对写作者来说,不能做到,就意味着终极命运的脸提前现出全部的细纹,某种歇斯底里已经悄然浮现,离最后的狰狞为时不远.
来了一男一女,那架势要坐到她身边.她的鼻子瞬间被一股香气笼罩,一个喷嚏马上从她的口鼻处腾跃而出——她过敏,对所有猛烈的香气,甚至有些香型可以划入清新淡雅一类的,她也能从中闻到猛与烈.她往座椅的边角里萎了又萎,缩了又缩,意识到自己已经在靠着窗的最边上,再挤也不能逃到飞机外面的时候,她的身体禁不住又伸展了一下,这是她认命的表示,既然不能改变什么也不能逃掉,只能先熬着,那她索性放自己要舒服点.想到要这样熬上近四个小时,她实在畏惧得要命.那股香气又不依不饶地过来了,她的眼圈不为人知地出现了红色,这是为什么呢？不用香本已是她对自身的某一部分的放弃,那些每天都摇曳在香气中的女人,让她有淡淡的嫉妒,即使她的抽屉里有多瓶香水,她仍然只能在拉开抽屉的一瞬间闻一下,飞快地闭上后,香气就关在木头或者其他材质里.不能从自己的身上袅袅而出,以后也只能看着别人欢愉在其中,她是绝望的,她把得来的香水一一送掉,这样她就可以假装那些香水从未存在过,不用想到它们来折磨自己.发生的多了,她终于找到了解决办法,转移法——不想,继而是逃掉,不动声色中的辗转腾挪,没有靠近就没有伤害——转移成功.今天,她又感觉到了绝望的笼罩,她太想逃掉了,彼之蜜糖,她之砒霜.
机舱里乱乱的声音仍然没有静下来,她的头开始变大,眼睛要合上,她知道自己不会睡着,这是她想叫出来的前兆,她几乎到了能承受的嘈杂的底线,“不可以！”身体里的小人的声音响起来,她被点醒了,七手八脚地她打开了网易云音乐,找到《万赞歌》,塞上耳塞,让叶加濑太郎的音乐满灌脑际.仿佛空气中的负离子多了好多,她感觉呼吸平顺,机舱里的嘈杂小了许多,甚至听不到了,连那股香气也能接受了.不对,她又把自己骗了,她只是意识中短暂地离开了她抗拒的,她发现自己在喃喃自语.身边的女人没什么反应,在她意识到自己又在和自己交流之后,她有些慌张,但是女人没什么反应,这好奇怪啊！她瞄了一眼那女人,她身上的女人香就又飘散过来.耳塞被向内又推了推,音乐把其他的声音都堵住了,还是继续听吧,让叶加濑太郎压过迪奥,让精神又一次胜利！一个乘务员出现在眼前,她在说着什么,手不停地比划,还指她的耳机.她勉强自己把耳机抽出来,嘈杂充耳而来.她惨白着脸把电子设备关上.
《禽兽》系列以前就读过,其中的一些作品当初还选入过编辑的刊物.周晓枫笔下的被命名为“禽兽”的动物们,有些显然太过柔弱.“蝴蝶”惨烈地铺在地上,它们像表演欢迎仪式,只因为它们出现的时候刚好有辆汽车通过,带着死亡的气息翩然而来；“蜥蜴”这个绿色的小家伙,它的颜色太过浓烈,而不能轻易掩藏自己,本来是为了保护的颜色,有朝一日成了能带来另外结果的因由.世事从来都有意外,所谓事无完全,看得人心灵都要干枯了.它们幸运的是,即使最后的结果是铺陈,是最后的灿烂,它们仍然保持了本来面目.那本《太平广记》被扔到一边,很久也没再翻开,里面有个叫桥三娘子的女人, 从没想过自己会变成驴子,她太自信了,那些包子,被这个女人施与了魔法的小包子,能带着人走进驴皮里,柔软薄细的人的皮肤逐渐变得粗糙厚硬,驴皮包着人的肉体,轻盈幻化成笨重,直立被拉长,继而俯下身子,手变成偶蹄,这个过程可能只是瞬间,从人的定位走到驴子的定位,它们的眼角挂着泪珠,一长串地砸到地上,发现这一切的那一瞬间的感受,只有那个驴皮公主最明白,所有人都远离她,只留下孤独做了她的好朋友.桥三娘子在享受魔幻别人带来的激赏后,忽视了有一天自己也有可能成了别人的魔幻之果,仅仅说她咎由自取貌似有点温柔,挖了陷阱埋了自己又好像简单了些.我是多么地想知道她变成驴子后的际遇,她的所思所想,就像她把住在她的客栈里的那些客人变成驴子后,卖给南来北往的客商一样,她的未来是去哪里了？据说有些驴子最后的归宿是汤锅,如果只是驴子,好像还能接受,如果是曾经美丽又风情万种的桥三娘子呢？每次想到这个问题,我都非常兴奋,想象她的未来让我不能立刻停下来.
从《鸟群》开始,散文的写作有了新的天地,属于周晓枫的,她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拓开的,每一寸都有她的文字射出去的痕迹,带着每个笔画的刀砍斧剁,她是非常独特的,这些年她做的就是坚固这种独特,每部作品里,她的特质都被更深地坚固.那种不能被软化和别人站成一排的她,成了最容易被读者认出来的散文作家之一.这本书的温暖和知性,让读者不只沉浸于文字中,写作者的成功也是有层次的,只感受到文字之美肯定是比较浅的需求,被写作者的文字代入一个读者能从中感受到人性之美的世界里,即使有时候这种美是以丑的形式出现,都是读者在翻开每本书的时候给自己预设的目标.
她在口香糖的帮助下,挺到了飞机降落的时候.她不顾身边两个人的眼神和低声抱怨,飞机刚刚停稳,就背着包窜到走道里.她尽可能地站到更靠近出口的地方,她想快速地找到机场的洗手间,她要去快一点洗脸,漱口,拿出没有香气的湿巾擦拭.然后,就可以如平时一样呼吸了.哪怕是在雾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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