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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王冠
贺小晴,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13届高研班、第28届高研班（深造班）学员.在多家纯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部分作品被转载或进入年度排行榜.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等你把梦做完》、《脆响》,长篇小说《花瓣糖果流浪年》,报告文学《艰难重生路——汶川大地震丧子家庭再生育纪实》等.获四川文学奖等奖项.
1
周六早上,毛毛在祝妈妈的床上熟睡着.祝妈妈已经起来进了卫生间,宽大的床面上被子铺展着,只在靠近枕头的部位微微隆起.枕头上,露出洋葱大小的一只脑袋.
毛毛十岁,是那种只长心思不长身体的孩子.说不清她多少斤,只感觉倘若她站在你面前,伸出手指轻轻一抬,就能离开地面.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祝妈妈在卫生间竖直耳朵.
咚咚咚……咚咚咚……三声之后,又是三声,尽管克制,已能听出加了些力度.
祝妈妈确定是在敲自家的门,一时半会又不能出来,就在卫生间大喊：
毛毛,毛毛,快起来,有人敲门！
毛毛的耳朵里钻进了祝妈妈的声音.她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接着又听见了敲门声.她唔唔着,从泥泞般的睡梦里爬起来,闭着眼睛往门前走.
门打开,毛毛顿时清醒过来,却反以为在做梦：门洞里,花花绿绿一堆东西塞满了整个视线,东西后面是一张陌生男孩的脸.
男孩报出了祝妈妈的名字.男孩说,这些鲜花和蛋糕是给祝妈妈的.
毛毛以为男孩敲错了门,又仿佛记得祝妈妈就叫这个名字,便对着卫生间大喊：祝妈妈,有人送花和蛋糕来,说是送给你的.
毛毛说不清自己的心理,她大概以为祝妈妈会说送错了.这些鲜花和蛋糕,在毛毛的想象中,是绝不可能送给祝妈妈的.
可是,祝妈妈说,让他进来,放在桌上.
毛毛是跟着鲜花和蛋糕回到屋里的.这时候祝妈妈已从卫生间出来,她阻止男孩将东西放到茶几上,一时又想不好放在哪里.客厅小,没有一张像样的饭桌,一眼能看到的就是茶几.可茶几上摆满了各种零碎物品,那是祝妈妈和孩子们生活的地方.一张微型方桌放在阳台临窗的位置,那是祝妈妈的女儿思琪和毛毛做功课的地方.
祝妈妈稍一迟疑,就动手收拾起电视柜上的杂物来.
这套50平米的小户型,是祝妈妈为女儿读书买下的.祝妈妈的家在高原.三年前,祝妈妈把丈夫留在家乡,带着女儿思琪来到这座以教育著称的城市,来到这个名叫园艺山的地方,把女儿送进学校,在园艺山上买下这套小户型,做起了陪读妈妈.
毛毛是受了思琪的影响——严格地说,是毛毛的父母受了思琪的影响.他们看出了思琪的变化.思琪在园艺山的学校里,名次从来没超出过倒数第五名,可假期回到高原,拿了高原上最牛学校的数学试题,她可以在一小时内拿下135分.
也就是说,园艺山上最差的学生,也是高原上最优秀的学生.
这样的账是经不起算的.一算便算出几多伤感,几多希望.高处不胜寒.高原上的人,总难免有种地老天荒的无力感.偏偏毛毛的爸爸人在高处,身份和地位很容易让人主动与他分忧.于是毛毛来到园艺山上,做了祝妈妈家的寄居女.
电视柜长而窄,依墙而立,是家里唯一没有明确功用的地方.原本电视柜的职责,是放电视机用的,后来有了新潮流,电视机挂上了墙,这柜子也便失了宠,越来越萎顿,宽度仅不到一尺.鲜花和蛋糕放上去,电视柜不见了,屋子里刹时变了样,整面墙都是鲜花和蛋糕,整个屋子都是花和蛋糕的香味.
毛毛就成了花蝴蝶,在花墙的前面飞来扑去.终于,从花丛中找出来一张卡片,她打开,读上面的文字.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几个突兀的字：祝你生日快乐！
毛毛抬头：祝妈妈,这是谁送的呀？
祝妈妈摇头,不知道.
2
那之后,毛毛被这个问题迷住了,几乎扔开了百看不厌的电视剧.毛毛住校,周日去周五回.周末的大部分时间,都由电视机陪着.电视里在演古装剧《锦绣未央》,没完没了的故事,没完没了的你争我夺.起初祝妈妈以为毛毛小,剧情未必能看得明白,后来才发现自己错了.毛毛回到家,一屁股坐进沙发,手就握住了遥控器.她煮饭时,毛毛一边盯着电视,一边往嘴里塞零食.饭上桌了,毛毛手握筷子,眼睛仍盯着电视.偶尔还咬着筷子,对着电视机傻笑.可那天,毛毛就有些不一样了.电视机仍开着,画面上的人物花花绿绿、出出进进.毛毛的眼睛盯着他们,又时常闪开,落在花和蛋糕上.祝妈妈便以为毛毛是被蛋糕馋住了,打着蛋糕的主意.祝妈妈知道,在所有的食品中,毛毛最喜欢吃蛋糕了.而且吃蛋糕时,她还有一个绝活：蛋糕上的奶油或冰激凌又甜又腻,总会黏在纸盘或者她的手指上,这时候,她会伸出舌头一点点地舔.那舌头粉红色,花瓣样的细长形状,蛇一样柔软,当它缠绕在指头或在纸盘上游走时,有一种惊世骇俗的美艳和诡异.
可那天,祝妈妈显然估计错了.那天的毛毛,心思全不在蛋糕上.自然更不在鲜花上.她是在想那个天大的问题：是谁给祝妈妈送来了鲜花和蛋糕？她已经设想过各种可能,把脑子里的故事书都想遍了.比如说,圣诞爷爷、芭比娃娃、小猪小猴老熊青蛙……想不出眉目时,她就想到了姐姐,急切地盼着姐姐早点回来.
姐姐读高一,要周六傍晚才回来.
姐姐家和毛毛家是老关系,姐姐和毛毛从小就以姐妹相称.但毛毛不崇拜姐姐.在毛毛眼里,姐姐笨,姐姐的成绩不好,要紧的是,姐姐胖,姐姐一点也不美.姐姐不是毛毛眼中的天使.相反,两人的爸爸在一起时,尽管毛毛并不明白他们具体的工作,但毛毛知道,姐姐的爸爸自称是毛毛爸爸的“小弟”.长久的观察之后,毛毛的心里有了底：姐姐的爸爸就是毛毛爸爸的“佣人”.
因此毛毛来到祝妈妈家,没有半点畏惧.对姐姐,她也没有依恋.相反,毛毛和姐姐还有不少过节.那都是由周末的视频引起的.
周末夜晚,是毛毛最敏感的时间段,远在高原的爸爸妈妈承诺过,要跟毛毛视频.可视频来时,总是只见妈妈不见爸爸.而且视频来前,毛毛一心挂念着,老盯着祝妈妈的手机,视频真来了,毛毛又总是不耐烦.
比如说,那一次毛毛刚端上饭碗,祝妈妈的手机嘀一声响了.
毛毛一惊,看向手机.祝妈妈的手机粉红色,放在不远处的茶几上,毛毛只需挪一下身体就能够上,但她偏不挪,还扭回头,赌气一般.可她的心咚咚直跳.她不看手机,只看着祝妈妈放碗、放筷子,再停下咀嚼.
祝妈妈道,谁呀？
毛毛也道,谁呀？
祝妈妈起身拿手机,看一眼道,还有谁？递给毛毛.
毛毛接过手机,双手捧着.
屏幕上,一阵惯常的闪动.不见妈妈,只闻妈妈的声音：美女,小美女……
毛毛的笑容就敛住了.
毛毛道,嗯.
美女,小美女,你在干吗呢？
吃饭.
哦,吃饭啊？
毛毛不答,脸退出屏幕.镜头里先是天花板,然后是沙发、茶几、茶几上毛毛的饭碗.
妈妈又说话了,美女,小美女,你在吃饭啊？你的碗怎么这么大,你怎么端这么大个碗？
毛毛脸一拉,手机一扔道：我的碗大吗,大吗？你看清楚了,我们吃饭都用这种碗！
咔一声,毛毛挂断了视频.
那之后,毛毛仍看着电视,心思已不在电视上.毛毛的手上一直握着祝妈妈的手机.下意识地,一遍又一遍,视频拨出去了,给妈妈.可一见回应,赶紧挂断.几次重复,直到祝妈妈说,十点了,毛毛该睡觉了！毛毛又拨出最后一个视频.
爸爸呢？毛毛问.
你爸还没回来.
他去哪了？
我不知道哦,我咋知道？
你怎么不打电话,叫他回来？你怎么不打电话……
可是,姐姐也有视频.姐姐的视频由爸爸发来.姐姐的视频没有规律,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姐姐从不盼视频.视频里的爸爸远在天边,近在心上.
那天姐姐的视频来已是深夜,毛毛正准备去洗漱,祝妈妈的手机嘀一声响了.
毛毛本能地站住了,看向手机.跟着又想起来,跟妈妈的视频早视过了,手机不可能是找她的.
毛毛就看见了姐姐的爸爸.
爸爸的脸挡住了整个屏幕.爸爸的脸原本不大,可他把手机拿得太近,生怕姐姐看不见.爸爸新配了一副眼镜,问姐姐好不好看.姐姐说,不好看不好看.爸爸说,你再看看再看看.姐姐说,再看也不好看.爸爸说,那你再认真看看……
姐姐就烦了,说,行了,好看好看,行了吧？
爸爸便在那端做鬼脸,傻笑.稍后又来了劲,爸爸说,老婆子呢,我们家老婆子呢？
姐姐嘴一歪不说话,把手机递给妈妈.
毛毛就那样一直立着.那之前,毛毛本要去洗漱的.家里只有一个卧室一张床,毛毛没来前,姐姐回来跟妈妈睡.毛毛来后,祝妈妈说,姐姐比妹妹大五岁,姐姐应该让妹妹.姐姐对妈妈不满意.尤其是妈妈清晰而准确地说出姐姐比妹妹大五岁时,姐姐听来十分刺耳：大五岁怎么啦？大五岁就该死,就该吃亏？姐姐嘴上说,心里倒也不争,乖乖地去睡沙发.可那天晚上,姐姐和爸爸视频之后,毛毛不去洗漱了,也不进卧室,赖在沙发上不起来.祝妈妈去拉她,她先装睡,又干脆睁开眼睛说,她不睡卧室,她要看电视.姐姐一听便跳起来,钻进了被窝.祝妈妈左右为难,只好由她去.
那个夜晚,毛毛便独自留在沙发上,与电视里的人长相守.
另一个周末,毛毛的视频来了.难得的,是爸爸发来的视频.视频接通,毛毛在沙发前走来走去,不给爸爸看她的脸.可她的脸一直在笑,骄傲的,还有些羞涩.一朵一朵,笑的花.
妈妈呢？
妈妈在家呢.
那你呢？
我还在外面有事,爸爸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做.
那你还不回去？
对方未答,毛毛又道,你早点回去嘛,回去跟妈妈……谈下恋爱.
没人想到毛毛会这么说.所有人都笑了,视频里的人视频外的人.毛毛被笑懵了.话是从电视里学来的,或者是她看了电视,从心底里生出的强烈愿望.
毛毛不觉得有什么好笑.视频里的人让她开心.他叫她毛毛,喊她乖女儿、乖乖,问她考试了没有长进了没有饭吃饱了没有生病了没有……
毛毛一直在笑,用一种音乐般的弹跳声音.人在沙发前扭动,心对着屏幕,碎成了花瓣.临了,毛毛还是没忘记那个心愿,那份刺一般扎在心口的痛：爸爸你早点回去嘛,早点回去……她还想说,去跟妈妈谈下恋爱,却不知怎么把话忍住了.
关掉视频,毛毛的笑在眼睛里跳,浑身上下晶晶亮亮,像海里上来的一条鱼.姐姐倒在沙发上,捂住嘴,指缝间冒出一丝声音：爸爸你早点回去嘛,回去跟妈妈谈会儿恋爱……
毛毛一愣,转身瞪着姐姐,又扭动着身子来回地走,腰肢儿细如一根棉线.一旁的祝妈妈忍不住笑了：这个美人坯子,小妖精！又以笑侃的语气道,毛毛你是从哪里学来的,电视里吧？
毛毛横过眼,给祝妈妈一对白眼珠.
那之后,祝妈妈去忙自己的活,留下毛毛和姐姐在沙发上.姐姐在剪手指甲,喳、喳、喳的声音不时响起.
刚才视频时电视调到了静音.屏幕上还是那堆佳丽,进进出出,啼啼笑笑,只见动作不见声音.
毛毛坐着,耳朵里塞满了指甲与身体分裂的声音.喳、喳、喳……一些月牙形的透明体,以各种姿态坠入沙发前的垃圾筒,另一些飞起来,划着弧形去了远处.
毛毛的身上也有了姐姐的指甲末.她看着大腿上那些几近无形的碎末,突然凑过去,对准姐姐的耳朵一字一顿道：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姐姐埋头竖耳,停了动作,稍后又继续剪起指甲来.
毛毛挪开身体,又凑近,低声道：我恨你,恨你！你爸爸妈妈那么好,你们一家人那么幸福,还老婆子老婆子的……我就没有这样的幸福……
3
那之后,日子继续.毛毛依然不崇拜姐姐,却依然盼着姐姐回来.从周五回家到周六傍晚,整整一天,24小时,就毛毛和祝妈妈待着,时间在毛毛心里被拉成了锯子,发出咕吱咕吱的声响.那时候毛毛无人可盼,只能盼姐姐.那时候姐姐已不再是姐姐,而是时间的一种新花样——只要姐姐回来,比什么都好.
这个周六,毛毛盼姐姐却是另一番心境——不是盼着姐姐带点新奇回来,而是她的胸口中脑子里已被各样的新奇塞满,满得让她喘不过气来,急等着姐姐回来施救.
傍晚,姐姐终于回来了.刚到门口,未及掏钥匙,门开了,露出一只小脑袋,跟着是一张小小的脸.姐姐惊诧不已.以往每次回来,毛毛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再把眼睛横向姐姐.
但毛毛看的不是姐姐,而是姐姐的箱子.姐姐的箱子玫瑰色,24寸,进进出出跟着姐姐,像姐姐养的一条狗.它是姐姐的“书包”.姐姐用它装一周的衣物,也装各式各类砖头样的书本.毛毛来家时,学没上名没报,先学姐姐的样,买了一只同样的箱子：同款同色同大小,跟立着的毛毛一般高.姐姐当时就觉得好笑,指着毛毛的箱子道：这,这……姐姐没把话说出口,忍住了.毛毛的爸爸就在一旁,箱子是他为毛毛买的.姐姐心想,上小学就那么几本破书,犯得着这么夸张吗？可毛毛得意极了,她立在爸爸身边也立在那只新买的箱子前,扭动着腰肢抿着嘴,道,我爸爸说,我要装衣服,还要装每周的零食.
确实,每周日毛毛回学校前,祝妈妈为毛毛准备的零食占去箱子的大半个空间.
然而,另有一层意思毛毛没说,毛毛的爸爸也没说,可姐姐知道：毛毛要跟姐姐比,毛毛在任何地方都不能比姐姐差！
箱子买下,报好名,毛毛的爸爸回去了——回千里之外的高原去了.如今这只箱子在毛毛眼里就是爸爸的代名词,每周毛毛回来,祝妈妈为她收好东西,再把空箱子擦干净了,立到客厅的一角.
而姐姐回来,姐姐的箱子自己收拾.
这时候毛毛便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的两只箱子.两只箱子一模一样,可仔细看仍有些不同：毛毛的箱子比姐姐的新,颜色也比姐姐的艳丽.而且,姐姐的箱子里没有零食.姐姐胖,姐姐不带零食,只带一盒酸奶.而毛毛的箱子里,每周回来,都有吃不完的零食.毛毛的心里便好一阵得意.
可今天毛毛不一样了,毛毛已顾不得箱子.姐姐还没进门,毛毛已到了门前,门一开毛毛就凑了上去,道,祝妈妈今天收到好多礼物！
是吗？姐姐道.
姐姐没表示任何惊讶,但她的心里清楚极了.今天是妈妈的生日,在学校时,即使课堂如战场,她也没忘记用下课时间为妈妈做一张生日卡.只是她已经想好,那张生日卡她不会当着毛毛的面给妈妈.对毛毛,她还没有释怀.
她当然能猜出是谁送来的礼物.妈妈的生日,在这个背井离乡的地方,除了他,还有谁能记得？
祝妈妈的心里也是再清楚不过.只是她不用说不必说.见毛毛如此上心,更让她觉得有趣,便故意不给她谜底.
姐姐进屋后,放倒箱子,蹲下去开始收拾东西.这当儿,毛毛折回屋,又去鲜花和蛋糕前绕了一回,再回来蹲在姐姐身边,看着姐姐.
姐姐道,你就惦着那蛋糕,是不是？
毛毛点头,又赶紧摇头,放低了声音道,祝妈妈今天收到好多礼物.
姐姐不理,起身,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开机,加洗衣液,水流声响起时姐姐出来,搂起箱子里的书本,来到桌前.
姐姐做功课时,毛毛就坐在姐姐对面.毛毛不看书本,看着姐姐.
祝妈妈今天收到好多礼物.毛毛小心翼翼道.这一次毛毛不像在跟姐姐说,而像在跟自己说.
姐姐放下书本,叹口气,小大人般站起身,来到电视柜前,先看花,再从蛋糕盒的透明孔里看蛋糕,然后拉长了声音,对着厨房里的妈妈喊：妈妈,这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一大早就送来了.
毛毛赶紧道,我还在睡觉就送来了！
姐姐看一眼毛毛,又拉长了声音：是谁送来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祝妈妈说.
该不会是……毛毛道.
是爸爸！姐姐道.
除了爸爸,还有谁知道你过生日,妈妈你说是不是？姐姐又道.
祝妈妈在厨房里嘀咕：花里胡哨的,搞这些,用得着吗？
毛毛没听见祝妈妈嘀咕,她只听见姐姐的话了.姐姐的话闯进毛毛心里,刹时变成了一根柱子,撞钟一般撞击着毛毛小小的心房,满耳朵都是咚咚声.老半天,那咚咚声变成了余韵,嗡嗡地弥漫、翻卷,塞满了她的五脏六腑和每一只毛孔……
4
最喜欢吃蛋糕的毛毛,面前的蛋糕几乎没动.电视里还在演《锦绣未央》,那个没完没了的连续剧.真没有尽头时,你倒不觉得它长,反倒以为是一种背景、一棵树,像每天见着的日出日落,不碍事,也没人把它放在心上,该干啥干啥.日子一如既往.
没有人看电视.除了毛毛.连续剧放了几个月,祝妈妈连名字也没记住.姐姐记住了,却对它不屑一顾.偶尔碰上了,瞥一眼,赶紧移开,如遇了芒刺.
毛毛盯着电视,心思却不在电视上.她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场景,一个画面：那是妈妈在过生日.她的妈妈,她的千里之外高原上的妈妈,她的爸爸总是不回家的妈妈,她的总是一个人默默坐在角落里的妈妈,她的总是讨好地叫她小美女的妈妈……
后来,毫无意料的,毛毛说出了声.
那天,我妈妈过生日……
毛毛是这样开头的.当时,姐姐正对着镜子挤脸上的豆豆,祝妈妈在收拾茶几,用切蛋糕的小刀指着蛋糕问毛毛：
毛毛,你还吃不吃,吃不吃？
毛毛没反应.或者根本就没听见.毛毛在自己的故事里走.毛毛说,那天,我妈妈过生日……
大家仍没有在意.毛毛说,我妈妈过生日那天,我用我的零花钱,给妈妈买蛋糕……那蛋糕太大了,要好多好多钱,我的钱不够……我的钱不够,我就让爸爸补上……
姐姐的脸离开了镜子,脖子僵硬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姐姐在品味毛毛的话,脑子里倒豆子般响起了哗啦声.
姐姐在等着毛毛说下去.
毛毛看一眼姐姐,就看见了姐姐竖立的耳朵,毛毛的语气更带劲了.毛毛说：我爸爸摸出一叠钱,问我,你要多少,要给你妈妈买蛋糕？我说,这是我的零花钱,我都交给你,我们一起去给妈妈买蛋糕！我爸爸说,好！然后爸爸开车,我和爸爸一起,去给妈妈买蛋糕……
姐姐的脸已从墙上转过来,双手托腮,认认真真地看着毛毛.脸上是上上下下的一堆弧线.
毛毛说,我们去街上,我们选了一个最大的蛋糕,有房子那么大,好多层,有塔那么高,就像我们的南塔.我们用车子把它拉回来……
然后呢？姐姐问.
然后,我们在家里为妈妈过生日.
这时候,祝妈妈已从厨房走出来.她是被毛毛的故事引出来的.她立在离茶几一米远的地方,瞪着眼,既像是惊讶又像是感动.
我们在家里为妈妈过生日.我为蛋糕插蜡烛,好多根,每层蛋糕上都插了.我爸爸为妈妈戴上了生日王冠,妈妈戴上王冠可漂亮了……真的,王冠上还有星星和月亮……
祝妈妈大概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的事,她提前大声道,就是,毛毛的妈妈戴上王冠可漂亮了,毛毛真乖,为妈妈买蛋糕……眼睛却看向姐姐,要制止姐姐的反应.可是姐姐没看妈妈.短短的几分钟,姐姐从惊讶到好笑到愤怒.姐姐想起了毛毛来家后的一切：毛毛的古怪与多疑,毛毛的任性与刁蛮,毛毛的无事生非……眼下,她竟当着大家的面,睁着眼睛说瞎话.她已经来家几个月了,去哪里给她妈妈过生日？而且,她的爸爸,还给她妈妈戴王冠……
在姐姐眼里,这就是一个邪恶多事的小巫女.她要戳穿她,戳穿她……
姐姐仰倒在沙发上,身体一弹一弹,像安了弹簧.然后姐姐的身体里爆发出撕裂般的大笑.那笑声如,一经响起,便带着尘土和纸屑,升空、旋转、回落……顷刻间,屋子里硝烟弥漫,一片混沌.
姐姐的声音从大笑中挤出来：你编,编,编……看你有多能编,你就编,编吧你,你就会编……除了编,你还会做啥……
笑声里,毛毛固化了一般,定定地看着电视.那天晚上,电视里仍在演《锦绣未央》.剧至,佳人们没有笑,只是哭,撕肝裂肺地哭.尚书老爷的汤药被下了毒,每一个佳丽都脱不了干系,都在嚷,都在哭……
那天夜晚,毛毛又要求睡沙发.那天夜晚,毛毛又说要看电视.电视里的故事没完没了,毛毛的夜无比漫长.毛毛要和故事里的人长相守.
第二日,姐姐早起,要去老师家补课.她风风火火地在各个房间进出：卫生间,洗漱间,卧室,客厅……越过沙发,去阳台上的小方桌前收拾书本.祝妈妈稍后起来,进了厨房.
只听得姐姐一声尖叫.
祝妈妈奔出,和姐姐一起看着沙发.
沙发上,蓝色的小花棉被堆在一旁,呈S型,毛毛不见了.转身,毛毛的箱子也不见了.
毛毛！祝妈妈大喊.
毛毛！姐姐大喊.
找毛毛的人越来越多.从学校到大街,从高原到内地.毛毛始终没有出现.祝妈妈说,她看见了箱子,毛毛的箱子,就立在园艺山上的十字路口,红绿灯前.所有的车都停下来,为箱子让路.
那只玫红色的箱子,和毛毛一般高.祝妈妈说,毛毛肯定就在箱子里.
祝妈妈说,毛毛说的,箱子是爸爸买的.毛毛肯定就在那只箱子里.
责任编辑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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