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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的月光

王炜炜

算起来翠竹从家乡来到这个商业气息很浓的海滨城市有些年头了,她出来的第二年大妹妹翠花出嫁.今年秋天, 翠花的大儿子都要读小学三年级了.

从与云海市邻省的那个偏远的乡村出来时, 她刚过二十二岁的生日, 是和她青梅竹马的男人水根婚礼后的第二个月.他们带着对城市生活的无比热望及漫无边际的高度想象, 没头没脑地扎进了这座据说满地都是圣人的历史文化古城.这些词是在云海打工的菜花告诉翠竹的.翠竹听了一头雾水, 纳闷这“满街圣人” 是个什么景象, 她想反正很高级就是了.她对自己不能做到的事、望不到的景都归类为高级.

翠竹外出打工的乡亲足迹遍及全国各地, 他们夫妻俩选择了云海市,一是图这里离家近、老乡多, 出门在外, 多个老乡多条路; 二是翠竹特别想看看高级的大海.云海有大海, 让翠竹心驰神往.

从家乡出发, 先是坐三个小时的汽车到县里, 又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才到云海火车站.一路上, 翠竹的情绪一直都在兴奋沸点, 长途跋涉的辛苦也无法冷却她高涨的热情.望着窗外与家乡越来越不相同的景致, 她以丰富多变的表情向水根表达她的好奇与惊叹.翠竹从没离开过村子,自然看什么都稀奇.而水根是见过世面的,前几年到县城打过短工.他以淡定与不屑的表情对付翠竹的少见多怪, 同时显示出他见过世面的老练与世故.

到云海下车, 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翠竹哑了.耸立在半空中的高楼大厦比她老家的竹林还多还密.她心里突然有些慌, 像得了失心症, 紧紧地抓住水根的衣服, 寸步不离.云海的人真多, 出站的人群像决堤的水汹涌地向外奔泻.他们不是用脚在走, 而是被人群挟裹着向前冲.

翠竹吓得快哭了, 嘴里不停地叫着水根的名字……还好有个老乡在车站出口处等着他们, 水根像抓到救命稻草, 拖着翠竹大喊着向老乡奔去.

没有太多的客套, 老乡拉着他们, 奋力挤出了拥挤嚣闹的人流.

走出车站, 翠竹的脑袋更乱了, 满街飞奔的汽车与横冲直撞的摩托车吓得她脚都不敢迈.当地土语叽里呱啦的, 像电视里头的外国人说话, 她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本在家乡就说好了, 接站的老乡负责帮他们找工作.

时间已近正午, 老乡请他们吃沙县小吃.水根好胃口, 吃了两份的馄饨拌面还不够, 另加两个卤蛋.翠竹肚子里早已咕咕叫, 却什么也吃不下.老乡是水根表姨的小姑的堂姐的大侄子, 虽说是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 也不能欠人情.亲兄弟明算账, 这是向城里靠近的第一步.为此, 他们东凑西拼地弄了一笔介绍费给了老乡.

老乡笑呵呵地沾着口水把钱数清, 装进口袋里拍实了, 开始带着他们在高楼丛林中东转西转, 一会走路, 一会坐公交车, 转得他们都不知道东西南北.转了一个下午,腿像坠了块大石头, 实在是抬不起来了,老乡却没有停下来的样子, 翠竹心里暗暗叫苦.

天快黑的时候, 总算是转到了目的地.他们转到一条远离闹市的街道, 路上人与车明显稀少了.路边有一个院子, 老乡带他们走进.院子门口的牌子上写着什么化工厂, 门卫拦住问了几句就放他们进去.院子中间有一个大草坪, 方形的厂房里还亮着灯, 远远地传来机器轰鸣声.老乡叫他们等着, 自己跑进亮灯的房子, 说是去找老板.水根和翠竹等了好一会, 三个穿黑衣的男人才随着老乡慢悠悠地逛过来.

中间一个瘦高个一边剔着牙齿, 打着饱嗝,斜着眼睛围着他们转了一圈, 向旁边的两个人歪了歪脖子.那两个人像饿狼一样向他们扑来, 动作敏捷地把他们全身搜了一遍, 两人的和仅有的一点钱都被拿走.翠竹哪见过这阵势, 吓得全身发抖,尿顺着裤子流了一地.三个男人哗地大笑起来.随后, 带着他们到食堂一样的地方,脏兮兮的灶台上堆放着没有洗过的碗筷,七八张桌子、十几条板凳横七竖八地摆在那里.老乡告诉他们, 今晚他们就凑合在这里对付一个晚上, 打工的事等明天老板来了再定, 说完就和那三个人锁上门走了.

他们一走, 翠竹瘫软在地上嚎啕大哭.这一路过来的劳累已让她筋疲力尽, 再给三个黑衣男人这么一阵惊吓, 心里生出了恐惧.水根心中不安与恐慌并不比她少, 害怕哭声引来灾祸, 他低吼着让她停止哭叫.

翠竹一头扑进老公怀里, 用压抑的声音呜咽着.水根拍拍她的肩安慰了一番说:“老乡老乡, 背后一.我们可能受骗了,还是跑吧!” 翠竹仰着泪脸使劲点点头.水根在房子里摸索了一阵子, 发现窗户没关紧, 稍一使劲就推开了, 俩人心惊胆战地爬了出去.窗台并不高, 他们很轻松地跳了下去, 顺着墙根撒腿就跑.就这样, 他们身上没有一点钱, 像没头苍蝇一样跑跑停停.等他们被当地救助站收容时, 已经两三天没吃东西, 蓬头垢面, 活脱脱两个乞丐.

没出来之前, 看着村里一拨又一拨年轻人奔向城里, 然后用打工赚来的钱回家盖起楼房, 过上了好日子, 翠竹心里痒痒的.特别是年轻的姑娘们, 进城转一圈回去, 都像被观音娘娘施了法术, 鲜亮得扎人眼.头发染成外国人那样金的, 眉毛描得又细又弯, 嘴唇涂得红灿灿, 连手指甲都贴花染色的.大冷天穿着短短的裙子, 说是穿了加绒的裤袜, 比穿棉裤还暖和, 又好看又洋气.村里有人说那些女子在城里做, 口气透着瞧不上的味道.

翠竹知道他们嘴上这样说, 私下可眼热人家了.村头老张头家, 原本是村里最穷的,前几年, 他女儿艳丽在城里开一家按摩店赚了大钱, 家里不仅盖起全村最气派的四层楼, 还拿出钱给村里修一条公路, 直通镇里.从此, 老张在村里说话可硬气了,村长见了他都要点头哈腰.家里有女儿的,对他巴结得很, 都指望能让艳丽带出去赚大钱.

水 根和翠竹俩在新婚日子里开始谋划着出来拼几年, 赚钱回家盖房子、生娃.

水根说自己先进城, 等安顿下来, 再让翠竹去.翠竹死活不肯, 说是怕水根进城变了心, 跟着别的女人跑.水根也舍不得新婚的妻子, 就答应了.没想到出来这么艰难, 脚还没站稳, 钱就被人骗走, 现在怎么办呢? 水根泄气了, 动了回去的念头.

他说老家虽穷, 总还有个遮风避雨的老房子, 粗茶淡饭也饿不死人; 城里连撒泡尿都得花钱, 不是乡下人呆的地方! 翠竹不同意, 她说两人的路费、介绍人的费用都是借的, 总得赚回来.其实呢, 翠竹还有自己的私心, 她想赚钱贴补娘家兄弟.翠竹在家是老大, 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弟弟是家中的命根子, 母亲所有心思都用在历尽千辛万苦偷生的儿子身上.早先父亲是乡镇上的小学教师, 一家人靠着父亲的工资在村里生活还算体面.可是父亲为了生个儿子, 多生了两个孩子, 不仅被学校开除, 还借了很多的钱交罚款.失去公职的父亲跟着村里的人到建筑工地上打工,被空中坠落石块砸死.家中失去顶梁柱,日子彻底衰败.翠竹初中毕业就辍学回家,两个妹妹紧跟着也退学了.母亲说儿子是这个家的命根, 无论如何要供他上学.还好弟弟天赐争气, 学习成绩响当当的.翠竹虽说是嫁人了, 还有一半心思在娘家,她想多赚钱供天赐读书.在城里, 她遇到穿着西装系领带的男人总是迈不开腿, 傻愣愣地望着人家, 水根不无醋意地骂她“桃花癫”.她不理会水根的嘲笑, 自顾自地唠叨说, 天赐穿上西装一定比他们好看!

都说女人在城里好找活, 可不是, 水根的活一直没着落, 翠竹却很快找到了.在一家保险公司食堂打杂, 包吃包住, 月工资八百.

八百块在城里人眼里微不足道, 对翠竹来说却是一笔巨款.她拿出三百寄娘家供弟弟读书, 三百给水根做生活费, 还有二百攒着.当时在他们乡下, 几万元就够盖上三间房.她从这不多的钱里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就像每年开春, 虽然还是天寒地冻的, 只要看到树枝上冒出一点新绿,就有春暖花开的盼头.她暗想, 如果水根再找到活就更好了.为此, 她每天都在心里求菩萨保佑.

翠竹个头不矮, 一米六五的样子, 长条形脸, 眼睛细长, 皮肤略黑.刚进城时,瘦得像根竹子, 衣服在她身上都是飘的,水根常拿她平如搓衣板的胸部开玩笑.在公司食堂沾了几天油水, 翠竹的身材就像泡开的笋干丰盈活润, 胸像发涨的馒头大了许多, 屁股结实有料, 走起路来前凸后翘的, 有了玲珑的线条.家里带来的衣服显小了, 她舍不得买新的.公司里的女员工把穿腻的旧衣服旧鞋子送给她, 她欢天喜地地接受, 当宝贝一样收着.人靠衣装马靠鞍, 稍一收拾, 翠竹就变成了漂亮的.她最忌讳的黑皮肤却让公司年轻姑娘们羡慕不已, 说是健康的小麦色, 还给她起一个好听的绰号“黑牡丹”.变漂亮的老婆惹得水根心里像有几百只小手在挠着,痒得很, 可是公司分给翠竹的房间是两个人合住的, 而且公司明文规定不得带外人入住.水根暂时住老乡土根那里.新婚的大男人活活熬着, 心里别提有多憋屈了.

水根提出要到外面租房子, 翠竹心疼钱,硬是没答应.

土根和阿秀夫妻俩租住的那间旧房子是当地居民楼房的储藏间, 随着外来人口增多, 成了“廉租屋”, 二百块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地方既是卧室又是厨房, 到处堆着生活杂物, 站进两人就没有转身的地方.

阿秀打的是夜工, 晚上土根与水根挤着一块睡, 俩人躺在黑夜里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土根先起来点了烟, 水根讨一根, 黑暗中两个红点时闪时灭.土根叹息一声先开口, 看着进城打工的都回家盖房, 以为城里遍地是黄金, 哪知这么难啊! 前年他去一个工地上打工, 老板每个月只给他们很少的生活费, 说钱先存着, 年底一次性给.他们累死累活做一年, 最后连一分钱都没拿到, 领头讨钱的工友还被打成残废.

还好阿秀收留他.虽说阿秀是做按摩的,可心好, 不嫌弃他穷.阿秀说, 再做几年,攒够了钱, 就回乡下做点小本生意, 过几天像人的日子.水根叹气说, 我们家翠竹心可大了, 想供她独苗弟弟到城里读书,可是靠她那点钱, 不是做梦吗? 我娶了老婆也像没老婆的, 晚上睡觉都没人暖被窝.

城里有啥好, 人多车多, 整天没个清静的时候! 土根说在老家没钱也活不成人样,年纪轻轻的, 总得拼一把.我倒是觉得嫂子有志向.她弟弟考上大学成了城里人,你们也能跟着沾光, 将来有个城里亲戚,挺美的.水根骂道: 屁, 她那叫有志向?

她是白日做大头梦!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窗外传来大排档上经久不息的喝酒猜拳声音……

翠竹手脚勤快, 干活舍得下力气.除了洗菜洗碗端盘子, 食堂搬矿泉水、换液化气这些重活, 她都抢着干.加上她老实厚道, 很快博得公司员工的好感.半年后,公司就与她签了三年的合同.她算是公司里正式的“临时工”, 除了工资, 还有些小福利.翠竹不懂这些, 一起干活的李妈说,翠竹你真有福气, 有的人干了一两年, 公司都不愿意和他签合同.你好好干, 说不定有更大的甜头在等着你哩.翠竹笑得合不拢嘴, 直点头说: “我一定得好好干.”

从此, 她做活更下功夫, 每天都把食堂收拾得窗明几净.看到公司女员工桌子上养着花草, 她也学着养花.没有花瓶, 她就用可乐瓶剪成花瓶的形状, 在每张餐桌上放一瓶水养的绿色植物, 食堂里呈现出一派喜人的春意.

最初是公司的一位女经理问她能不能抽空到她家去做卫生, 一个星期做一次,一次五十块钱.当地家政公司的行情价是一次六十到八十块, 女经理图她勤快能干,也想省点钱.翠竹一听乐了, 忙在心里算开: 四五二十, 一个月又多了两百块的收入, 真是天上掉银子! 她急忙点头应承了下来.出于感激, 她特别卖劲.听李妈说,玻璃要用报纸擦才不会花.她就先用水抹一遍再用旧报纸一点点擦, 直到玻璃像明镜一样亮晃晃的.拖地要三次, 第一次用扫把将地上的灰尘扫尽, 再用拖把拖一遍,然后跪在地板上用抹布来回抹, 她拖过的地板能照出人影.女经理逢人便夸, 说请了那么多的家政, 从来没有一个能像翠竹这么用心的.金杯银杯不如口碑, 女经理的话等于是给她做了个广告, 她又多做了几家, 收入自然水涨船高.

娘家写信捎来好消息, 天赐被县一中高中部重点班录取了! 妈妈在信上说, 天赐这个高中能不能读成还得看她这个做姐姐的, 天赐上高中学费带伙食费一年得好几千.要是从前, 翠竹不敢应承这事, 现在翠竹能挣钱了, 说话自然硬气.她回信说, 只要天赐能读, 她就一直供着他.别说上高中, 上大学她都要供着! 翠竹多挣的钱没告诉水根, 水根找到活能挣钱了,也没太过问她的收入.在婚前翠竹就说了,结婚后, 娘家的事她还得管.父亲去世早,母亲身体不好, 弟妹都还小, 她再不管那个家就撑不下去.当时, 正在热头上的水根一口答应: 当然要管, 一个女婿半个儿,你妈就是我妈, 你弟弟就是我弟弟!

一天, 水根和土根喝小酒时, 土根半醉地说, 水根你老婆牛啊, 那钱是千儿八百地往娘家寄, 一个大学生马上要供出来了, 老家人都夸她孝顺懂事.水根这才知道翠竹钱赚得多.原本翠竹说要供娘家弟弟读书, 他根本不信她有那本事, 只当她是说梦话.现在翠竹不仅赚到了钱, 还背着他寄了那么多钱回娘家.他让她租间房子, 她却不肯拿钱出来.他想想心里就窝火, 这婆娘好歹是嫁给我水根了, 这么大的事居然不吱一声, 还把我当她男人不?

土根走后, 水根趁着酒劲, 找上门去向翠竹讨钱, 说是要租房子.翠竹看他烂醉的样子, 心里就有些不高兴, 不耐烦地说, 我没钱, 你有钱喝酒还没钱租房? 水根说酒是土根请的, 自己没花钱.继而对着翠竹大吼, 你敢说没钱? 你寄那么多钱回娘家! 你现在是我水根的媳妇, 你的钱就是我的钱! 说着, 一把扯过她的头发就往地上按, 嘴里还不甘心地骂道: 自己的女人睡不得, 赚的钱还用不着, 真他妈不是人过的日子.他不管不顾地就骑在了她的身上.

翠竹头发被扯得生痛, 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被剥去, 身体一阵阵发凉, 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翠竹担心同屋的女伴随时会回来, 拼命反抗.

她的对抗激怒了水根, 他扬手就给了她两个耳光.翠竹被打得眼冒金星, 使劲地舞动着双手.水根捉住她的双手死死按在地上, 很快地就进入了她的身体.翠竹身体一紧, 继而渐渐地放松了, 慢慢地她感到了身体的欢愉与渴望.这种欢愉与渴望像决堤的水汹涌而来, 瞬间淹没了她.她不由自主地、叫喊.水根受到她的刺激,加大了撞击的力度.翠竹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极度兴奋的空间, 恍惚是回到了家乡,漫无边际的翠绿与金黄, 五色斑斓的蜂蝶在翠竹间飞舞.翠竹就是降生在油菜花盛开的季节.长大后, 她爱上了荡着清香的油菜花.她和水根也是在油菜花地里定情的.油菜叶少枝繁, 的花朵掩映着小小的绿叶, 簇拥着翠茎依次绽放.一枝油菜花不见得有多美丽, 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像金的火在山间野地里燃烧, 那份像翠竹对水根的感情, 热烈奔放.那时,他俩好得像一个人, 整天粘在一块.两家都不富裕, 大人就说这样的两家凑在一块,越过越穷, 以后你们会后悔的, 还是各自另找吧! 被爱主宰的恋人, 眼里哪有什么困难.他们想凭着他们年轻与力气总会给自己挣来一份好日子, 凭着这股心劲一头撞进城里来, 可是城里的生活远不及他们想的那么好……

两个月后, 翠竹老是头晕犯困.她在食堂里帮厨, 一直都做得好好的.她还向厨师学做了几道闽南菜.那个肥头大耳的厨师夸她有灵气有悟性, 是个做厨师的料.现在, 她远远闻到荤菜的味就想吐.她想自己是干活累了.这段时间, 她干活是狠了点.从小妈妈告诉她, 干活别不舍得下力气, 力气是使不完的, 累了睡一觉, 力气又长出来.可是现在她越睡越想睡, 浑身软绵绵的, 也没有食欲.李妈看出道道来了, 悄悄地说, 翠竹, 看样子你是有了!

有什么了? 翠竹一脸的迷茫.李妈用眼睛瞄了瞄她的肚子说, 你八成是有喜啦! 别那么拼命了! 孩子掉了, 你家男人还不跟你急啊? 有空就歇着, 吃点好的, 有了身子的女人娇得很.翠竹惊诧得很: 有喜了?

糟了, 眼看天赐要上大学了, 等着用钱呢,我现在哪敢要孩子? 李妈瞪大了眼诧异地望着她说, 第一胎, 你就不想要? 哎呀,第一胎可打不得.有的人把第一胎打了,后面就生不出来了.按我们乡下的说法是惹怒了送子娘娘, 她就不愿意再给你娃了.

这是大事, 你得和你男人商量一下再决定.

翠竹知道, 打了第一胎, 容易得习惯性流产, 以后不容易有娃.但她现在怎么办呢?

这事肯定不能和水根说, 水根很想早点生儿子.还有婆婆, 她同意翠竹跟着水根到城里来, 就是指望他们早点给家里续香火.

这事怎么办呢? 生, 难; 不生, 也难.翠竹心里像塞进了一团乱麻, 怎么也理不清.

当天晚上, 翠竹到药店里买了早孕试纸.她按照药店女医生说的, 把试条放进尿液里, 然后紧张地望着试纸上的杠.先是一条杠红了, 她心里暗暗庆幸, 或许李妈看走眼了, 自己还没怀上? 她刚想扔了那东西, 试条上的第二条杠也慢慢地红了,而且红得清晰明白, 这是真的有了! 翠竹心慢慢地沉了, 像坠了一块大石头.

夜里, 翠竹躺在床上, 翻来覆去睡不着.同屋的女友正在与家里打电话, 像是与家人吵架, 声音越来越大.翠竹用被子蒙了头, 抚摸着依然扁平的肚子, 心里说,娃, 你来得不是时候呢! 你要是现在来,你爸妈得回乡下去, 你舅读不成大学, 成不了城里人! 等你舅大学毕业了, 你再来,妈一定好好培养你, 供你上大学, 好不好?

她双手合十地说, 送子娘娘, 你莫生气,翠竹实在是没办法养这个孩子.将来, 我一定养个好孩子报答你!

经李妈介绍, 翠竹到一家私人诊所去做人工流产.

这是一间深藏在小巷里的路边店, 前面是接诊室, 靠门口摆着一张有些年代的旧桌子, 左边一根长条凳, 里间用一个布帘子与外间相隔.布帘子印着鲜红的十字,算是比较明显的医疗标志.那个退休的妇产科医生长着一张不苟言笑的苦瓜脸.她冷冷地望了一眼翠竹, 板着一张脸问一些情况, 多大年纪了, 结婚了没, 这是第几胎, 最后一次例假是什么时候? 翠竹低头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医生最后问了句, 做普通的还是无痛的? 普通的800元, 无痛的2800元! 我告诉你, 流产比生产还痛.生产是瓜熟蒂落, 人工流产就像在你身上生生扯下一块肉, 疼得很.我看还是做无痛的吧, 钱是多了点, 但少受罪, 恢复又快!

李妈在边上说, 无痛的吧, 钱还能再赚,身体要紧.翠竹身体已经在发抖, 嘴里硬说, 普通的就好, 我年轻, 能扛得住.医生虎着一张脸不再说话.

翠竹走进帘子后面一间小屋子, 里面有一张窄窄的床.一阵手术器械的响动,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翠竹的第一个孩子就去了.翠竹呲牙咧嘴地从床上爬了下来,一瘸一拐走到外间椅子上休息, 脸色像纸一样白……

苦瓜脸医生给她端来一碗红糖水, 开了一些消炎药, 嘱咐她半个月内别干重活,别沾冷水, 回去好好休息.翠竹拼命点头,身体里还在一阵阵地抽痛.她想忍还是没忍住, 眼泪掉在红糖水里.医生长长叹了口气就走开.

翠竹请假, 在床上躺了两天, 第三天又开始干活.李妈叹息道, 你这样糟踏自己的身子, 将来老了, 有苦头吃.乡下人命贱啊! 城里的女人小产也做月子呢, 在床上要躺半个月, 还得大补.你看城里女人三四十了, 还像花一样娇嫩.乡下再娇艳的姑娘, 也就好看那么几年, 有了孩子就败.

翠竹幽幽道, 一个人一个命, 城里的人命好! 所以天赐一定得考大学, 后半辈子才能做城里人!

毕竟年轻, 翠竹身体很快就恢复.有一日, 她忽然想起, 水根有半月没来找她.从前水根三两天都会来缠她.想到孩子的事, 心里觉得很对不住他.水根是家里的独苗, 老人都盼着早日抱孙子哩.为了弥补些内疚, 翠竹想找水根商量去租个小单间.现在找她做活的人多, 她多辛苦点,房租就有了.

这天傍晚, 她早早把事做完, 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就朝土根住处走去.

就隔两条街, 二十分钟就到了.

这是一条老街, 两边的房子老态龙钟,显示出破败的气象.沿街开的各色小店倒是活色生香、生机勃勃的, 有面包屋、包子铺、牛肉店, 也有修鞋的、按摩的, 还有几家大排档.这些大排档生意好得很,桌子都沿伸到街面上, 把道路的空间挤得满满当当.这里最出名的是牛肉火锅, 一家接一家, 都在招牌上打着正宗牛肉火锅.一锅熬得又浓又酽的牛肉汤底50元起, 小菜无论荤素都是5元, 一桌人吃一个晚上不过几百元, 经济又实惠, 很亲民.

翠竹在人群中穿行, 食摊上的谈笑声、喝酒猜拳声, 声声充耳, 很是热闹.拐过这喧嚣的街, 向左走几步就到土根租住的小区了.铁门紧闭着, 从门逢里透出幽暗的光.翠竹敲门, 却没有人应声.她把耳朵贴在门上, 隐隐约约听到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她继续敲门, 好一会才有人拉开门, 水根穿着一身翠竹从未见过的新睡衣.

他有些吃惊地望着翠竹, 下意识地用身子挡着门, 用极其不耐烦的语气说: “你来做什么? 你不是嫌我烦吗!”

翠竹望着水根暗黄憔悴的面容, 上前拉他的手说: “我给你买点吃的.你让我进去, 我有事和你说!”

水根一把从她手上抢过食品袋子, 不安地晃动着身子急急地说: “我一会还得上夜班, 你先回吧, 明天我去找你!”

翠竹知道水根找了个夜班的活, 她心疼水根辛苦, 刚想再说两句贴心的话, 门后却传来一个女人娇柔的声音: 老公, 谁啊? 随着说话的声音, 一个小个子的女人从水根身后钻了出来.她穿着一件粉色的蕾丝睡裙, 半裸的胸部高耸着两个与她身形不相称的肉球.睡衣是半透明的, 可以看到红色的三角内裤.她头发蓬乱, 染着大红指甲油的手搭在水根的肩上.她那双涂着浓浓眼影的大眼扑朔迷离, 带着警惕又惊讶的表情望着翠竹: 老公, 这是谁呀?

怎么不叫人家进屋坐坐?

听那个妖艳的女人一口一个“老公”叫着, 翠竹脑子轰地一下炸开了, 眼前立刻跳出李妈常挂在嘴边的两个字“小三”.

李妈的老公就是被“小三” 给勾魂了.她老公是乡间专给人做酒席的大厨, 因手艺好, 十里八乡有个红白事都会找他.钱赚多了, 心就野了.在外面有了人, 回到家对李妈非打即骂.李妈受不住, 才跑出来赚钱养自己.刚进城时, 翠竹没搞懂什么叫“小三”, 后来才知道“小三” 就是乡下人说的“姘头” “”, 那是乡下女人最忌讳的骂名.李妈告诉翠竹, 她老公的“小三” 不要脸, 都敢睡到她家里去.翠竹说, 那你不和她拼命啊? 李妈说, 那个臭男人帮着她, 我哪打得过他们! 当时翠竹还想, 穷有穷的好, 水根再不济也是心疼她的, 不会给她气受.

眼下, 这“小三” 居然也睡到水根的床上! 她感到全身的血都涌到头部, 胸口有一团火在烧, 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那个女人, 扬起右手边打边骂道: , 哪个是你老公? 你看清楚了, 我才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 你这个不要脸的臭, 小三!

那女人还没反应过来, 就被狠狠地打了一耳光, 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她来不及起身, 个头比她大许多的翠竹上前逮着她, 像拎小鸡一样把她拎起来又摔在地上,骑在她身上抡起了拳头.水根慌忙上来拉翠竹, 可是翠竹像疯了一样, 根本拉不住.

一时间, 女人尖叫声、翠竹咒骂声及三个人撕打声划破了夜的宁静, 招来一堆看热闹的人.

星星夜总会是一家中等档次的所.它处在城市与郊区的交接处, 在一座六层酒楼的顶楼.外表不显山露水, 但它同样灯红酒绿, 纸醉金迷, 声色犬马, 门口各色汽车一溜烟地排开去.浓妆艳抹后的女子个个都像电影明星, 美艳性感, 风情万种, 穿着吊带裙飘来荡去.她们是开在夜色中的花, 和这里的灯光、音乐、气息筑成一个梦幻迷离的世界, 让客人在她们脂香艳粉中沉醉迷失.

这天, 水根发了薪水, 约几个老乡在海鲜大排档喝了几杯, 直喝到深夜.几个人醉得颠三倒四地路过星星夜总会门口.

霓虹灯闪闪烁烁, 发出诡秘的光.一个老乡说, 水根, 你除了老婆还没尝过其他女人的味道吧? 水根不屑地说, 灯关了, 女人都一个样, 有什么好稀罕的! 老乡咂巴着嘴说这女人与女人还真不是一个味, 鼓动他去找个小姐试试.有人说, 水根新婚,与嫂子还热乎着呢! 水根人醉心没醉, 任他们说什么, 他都当是说笑话.

这时, 他们看到酒店门口有两个男人抓着一个瘦小的女子往一辆黑色的轿车里塞.那女子尖锐地喊着“救命”, 手脚并用地与那两个男人撕扯着.水根模糊的意识中听出女人喊的是家乡话, 他不知哪来的勇气, 冲上去抢那女子.水根的几个老乡冲上前帮忙, 那两个人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 见他们人多势众, 也没多纠缠,跳上车就把车开跑了.

心有余悸的水根拉过那女子狂奔, 跑了很远两人才瘫倒在地上大口喘气.

那女子就是小小, 人长得像名字一样小小的, 小小的个头, 小小的脸与精致的五官, 出奇清秀.小小拍着胸口说, 阿弥陀佛, 差点把我吓死了.那两个男的要带我出台, 我不答应, 他们硬把我往车上拉,幸亏你们来了! 谢谢你, 大哥!

水根大方地说, 我喝得有点高了, 听你讲的好像是家乡话, 想都没想就冲了上去.说真的, 没喝酒, 我可能没胆与城里人较劲呢!

小小含着泪笑了, 你这个人还真实诚.

不管怎么说,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有了这“英雄救美” 的插曲, 两人就顺理成章地你来我往了.

小小介绍水根到夜总会做了一名侍者.

夜总会里来的客人喝酒、唱歌、泡小姐,讲究尽兴潇洒.水根脑子灵活, 善于察言观色, 手脚勤快, 嘴又甜, 很快就在星星夜总会混开了.客人、小姐都喜欢使唤他,他乐意被使唤.慢慢地有了人气, 摸索到一些赚钱的路子, 干起拉皮条的事.他给小姐介绍客人, 从中抽成, 钱包鼔了起来.

刚好土根的房子不想租了, 他就把它租下来, 和小小过起了双宿双飞的生活.

人就怕比较.本来翠竹在水根心目中还是很可爱的, 身材高大结实, 特别是大屁股, 是能生男孩的样子.有了小小后,水根就觉得翠竹哪都不对劲了.翠竹腰太粗, 小小的腰身像春竹一样纤细娇柔; 翠竹的皮肤太黑, 小小的皮肤像瓷器一样白净细腻; 最让水根动心的是小小的好性情,像头小猫一样柔顺体贴, 迷得水根魂都丢了, 完全忘了他是翠竹的男人! 至此, 他才体会到老乡的话, 这女人与女人之间还是有差别的.他才理解了那些到夜总会寻欢作乐的男人为什么舍得花大把钱到不同的女人身上.那种感觉像抽大烟, 会让人上瘾的.

那天翠竹把他们逮着了, 水根心里慌得很, 觉得对不住翠竹, 毕竟两人是自由恋爱的结发夫妻.尽管小小眼泪汪汪地哀求不要离开她, 水根还是下决心回到翠竹那边.他对小小说, 我和翠竹从中学就开始恋爱了, 我不能昧了良心抛弃她.正在这时, 翠竹私下打胎的事传到他耳朵.这消息对他来说是晴天霹雳, 他万万没想到翠竹敢自作主张把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给打没了.这女人是要翻天吗? 他要去找她算账! 小小知道了这事, 可乐了.她拽着水根说, 哥, 她不肯为你生, 我为你生.他仔细一想, 这小小除了是个做小姐的, 其他方面还真样样比翠竹强.小小还是个高中生呢, 文化程度又比翠竹高了一截.思前想后, 更重要的是他对小小的贪恋让他欲罢不能, 于是他给自己找一个借口, 留在了小小的身边.

自从和水根、小小大闹一场后, 翠竹就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起初, 翠竹一做完事就像疯子一样到处找他们.这个城市的街街角角, 能找的她都找过了.闽南的夏天, 太阳毒得很,本来就黑的翠竹越发像黑炭了, 刚发起来的身体又小了一圈; 没心思打扮了, 蓬头垢面, 不修边幅, 整天神神叨叨的.李妈好话说尽了也劝不动她.有一天, 李妈下狠话, 翠竹, 你这样下去可不行, 来吃饭的人还以为我们请了个疯子, 听说公司要辞了你呢! 你要是从这走了, 请你做卫生的人家也不会用你, 到时候, 你吃什么?

你娘家弟弟靠谁供啊? 这哪头重哪头轻,你可掂量清楚了? 你要想清楚了, 我就不唠叨了, 让你自己疯癫去.

本来李妈说这话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还真管用.翠竹像掉到冷水里洗过一样, 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了.隔日, 她就上美发店修剪了头发, 衣服也穿整洁,原来那个翠竹又活回来.本来她干活就舍得下力气, 加上她人老实厚道, 请她做卫生的越来越多.钱赚多了, 她并没为自己多买一件像样的衣服, 没有多吃一口好东西.她那汗水换来的钱得供出他们家第一个大学生, 那是她全部的心思与念想.人一旦有信念就不一样, 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她初一、十五都要跟着李妈到关帝庙去烧香拜佛, 祈望佛主保佑弟弟能考出来.关帝庙是云海香火最旺的一个庙.李妈说, 你有什么念想就告诉关帝爷, 灵得很!

也许是翠竹心诚, 感动了佛祖, 终于有好消息传来, 天赐考取了大学, 而且是云海大学.当初报考时, 弟弟第一志愿就是云海大学, 想姐弟俩在一座城市, 有个照应.

翠竹以迎皇帝的心情把弟弟接来.

自从到云海打工后, 翠竹就没回过家.

每年春节, 别人早早就订往家里跑,水根回去了两趟, 就她怕费钱不肯回去.

算起来她有几年没见到弟弟了.翠竹欢喜地把弟弟从头到脚看了好几回, 她没想到从前那根豆芽菜能长成这么英俊的小伙子.

她破天荒地请了几个老乡到美食街的一家湘菜馆里搓了一顿.随后, 翠竹带着弟弟到商场置办了几套像样的衣服.她对弟弟说, 大学生就要有大学生样子, 别让城里人瞧不起.以后要吃什么、用什么, 尽管向姐开口.

话虽这么说, 靠她做卫生供一个大学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托人又介绍了几家活.这样一来, 她所有的时间包括晚上都得出去干活, 但她精神抖擞, 神采奕奕, 逢人便说, 我弟是大学生呢!

如果生活这样平静地过下去, 再苦过四年, 天赐大学毕业, 翠竹的功德就算圆满了.可是天不随人愿, 在人们最不经意间传来坏消息: 天赐出事了!

天赐在学校里打人了! 听到这消息,翠竹根本不信.天赐从小体质弱, 尽管姐姐们把嘴里能省的都送到他嘴里了, 他还是长得像豆芽菜.在老家, 他从来不参加村里那些男孩子追追打打的游戏, 就是喜欢看书画画.这样一个孩子怎么会打人呢?翠竹想, 肯定是别人先欺负他的, 她心里更急了, 放下电话就向外跑.

天赐长得不像翠竹.翠竹体格健壮,一看就知道在农村做过粗活.天赐瘦, 长得高个子, 皮肤浅白细致, 一双眼睛又大又亮, 面对陌生人眼光机警中带着几分怯意.他心里明白, 经过姐姐费尽心机的包装, 他外表与城里学生没有很大的差别,但一张嘴就露馅, 一口外地腔就让本地的同学看不起.云海经济发达, 居民生活水平普遍较高, 在他们眼里外地人都是穷人,特别是外地的乡下人.云海大学学生公寓201室的4个同学, 3个是城里的学生, 父母不是的就是经商的.他们穿名牌, 带手机, 人手一台手提电脑, 富家子弟李军甚至有自己的跑车.天赐知道自己与城里同学犹如天与地, 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平时互不来往.

出事那天是星期四, 天赐从教室晚自修回去, 已经是晚上10点多.另外3个同学约了班上的几个同学躲在宿舍里喝酒, 他们把几张书桌拼在一起, 摆满了从酒店叫来的各式小菜, 有虾有蟹还有各种卤味,桌脚堆满了喝干的酒瓶.宿舍里乌烟瘴气,酒气熏天, 他们个个喝红了眼.天赐进去时, 他们还在划拳.小个子的陈小平平时对天赐还比较客气, 见天赐回来, 红着脸趔趄着步子来拉他: 天赐, 今天是李军生日, 哥几个先意思一下, 周末再到大酒店热闹.来, 捧个场.看到自己的铺位被他们整得乱七八糟, 爱干净的天赐心里本来就有些不爽, 正想说几句, 没想到陈小平邀他喝酒, 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愣在那里好一会没动静.一旁的李军已经是醉得不成样子了, 他打着大舌头, 指着天赐的鼻子说, 怎么, 给脸不要? 我告你这个土狗,我早看你不顺了, 你今天要敢不喝, 我做了你, 信不?

天赐本来有点受宠若惊, 想借着这个机会与他们搞好关系.他正想端起杯子,被李军这醉话一激, 刚要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那狂妄带着污辱性的语言像鞭子一样抽打他的心灵, 他心里一阵痛.平时他是感到了城里同学骨子里对他的鄙视, 但没人会这样地当面损他.他浑身的血一下子涌上头, 拳头握紧了, 第一次正视着李军: 你骂谁? 谁是土狗?

李军没想到平时不声不响的天赐敢这么顶撞他, 在他生日这样重要的日子里,让他丢面子.他冲到天赐面前, 用手指点着天赐鼻子说, 老子骂的就是你! 土狗,乡下的土狗, 敢到这撒野来了, 怎样, 想打架吗? 瞧你土狗样!

还没等他话音落稳, 天赐的拳头早已出击.没有防备的李军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头部刚巧碰在桌子的一角, 像一台图像生动的电视一下子黑屏, 鲜血从他的头部汩汩冒出来.天赐顿时傻眼了, 像一块木头立在那里.陈小平尖锐地叫起来: “杀人啦, 天赐杀人啦!”

李军经过抢救, 没有生命危险.在医院住了一阵子, 医药费、营养费上万元.

李军父亲算是通情达理, 说年轻人打架双方都有责任, 各付一半吧, 让天赐赔五千.

五千元, 在有钱人眼里不过是一桌酒席钱, 但对于翠竹来说却要辛苦好一阵子.她的存款都给天赐付学费买衣服了, 手上没有闲钱, 只得求爷爷告奶奶地借钱赔人家.

从姐姐手里接过钱, 天赐的腿差点给姐姐跪了下去.姐姐为了他吃了多少苦,结婚多年还没敢要孩子都是为了他这个大学生啊! 几个姐姐没能念书都是为了他,他能为姐姐们做什么? 望着姐姐额头上细纹和发际间零星的白发, 他心中那个悔啊,生出无数的虫子撕咬着他, 他暗下决心要自己想办法赚还这笔钱.

此后的日子, 天赐课后就到处转悠,看报纸查广告.没想到工作真是不好找,特别是他要上课, 时间上不好安排.看来只能做家教.他花二十元在报纸上登一条广告, 还真给他带来一个学生.补习一个晚上五十元, 一星期两个晚上, 一个月有四百元的收入.他真心想做好这个家教,盼着以后多带几个学生, 以减轻姐姐的负担.可是他这个学生开始几次还装腔作势地听课, 后来看他老实, 慢慢开始不听话了.只要家长不在家, 她就把随身听的耳机戴着听流行音乐, 听得摇头晃脑的, 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他说她几句, 小姑娘用眼白了他一下说, 别管我, 你的钱一分也不会少.惹火了我, 马上让你滚蛋! 这样的补习效果可想而知.混了两个月, 小姑娘成绩没上去反而下降.他呆不下去,只得辞了.

一天傍晚, 天赐在市中心的天桥瞎逛.他望了一下天上的月亮, 那天刚好是十五, 月亮很圆, 像块面饼在高楼顶上时隐时现.再望望天桥下川流不息的车辆,在地面上划出一条条亮晃晃的光线, 路两边匆匆忙忙行走的人群, 他心里突然很文艺地想起中学课本上朱自清那句: “热闹的是他们, 我什么也没有!” 是啊, 城市的夜色多么迷人, 灯红酒绿, 繁华无限.然而, 万家灯火没有一盏属于他.城市是有钱人的天堂, 没钱的人在这里活着不如一条狗! 越想内心越烦躁, 他用脚踢着前面的一颗小石头, 落寞得像一只掉队的候鸟又像一只迷途的羔羊.他就这样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一抬头居然遇上了姐夫水根.姐夫的事他多少知道一点, 本不想理会他, 可是禁不住姐夫的热情, 被拉进路边一家小酒店.

姐夫看着菜单, 指指点点的, 问了服务员好些问题.天赐看他那点菜的架式很像城里人了.最后姐夫点了花蛤豆腐汤、清蒸黄花鱼、青椒牛肉、空心菜, 还有一个冷盘, 叫了两瓶啤酒.一桌子的好菜让天赐暗自咽了一下口水, 他又硬要装出不在意的样子.

姐夫热情地招呼他, 吃啊, 兄弟! 自家人客气啥? 天赐想, 好歹是自家的姐夫,吃他的是应该的.看姐夫的装扮, 像是赚到钱的样子, 先吃顿饱饭, 再求他帮忙找个工作.想着就埋头吃了起来, 不一会饭菜都见底.天赐打着饱嗝抬起头来, 只见水根那碗饭还没动, 正不紧不慢地喝着小酒.天赐吃了饭, 脸色红润了许多.他看着盘子里不多的剩菜, 有些歉意地说, 水根哥, 你咋不吃呢?

水根慢悠悠地说, 我天天吃, 吃得肚子都大了, 要减肥呢!

天赐这才恍然大悟.见了姐夫总觉得他变了, 变在哪说不出, 原来是肚子大了,皮肤白了, 穿着一套灰色的西装, 系着一条红领带, 冷不丁一看还以为是城里的大老板.

水根给天赐倒了一杯酒, 举起杯说:来, 我们兄弟喝一个! 而后, 他自己一口干了, 说, 天赐啊, 你别看你姐夫现在混得人模狗样, 心里苦着呢! 你姐一门心思要把你供出来, 乡下人家出个大学生不容易.你们家难得出这么个人才, 按理说该培养.可你姐为了你, 房子舍不得租, 孩子不敢要.我呢, 有老婆还过着光棍的生活, 咳, 这苦日子没法过了.天赐, 你也成人了, 该为你姐想想了, 是吧?

给姐夫当面这么一说, 天赐心里愧疚难当.他说, 我也想找活做, 可就是找不着啊! 水根哥, 你要是有什么门路就给介绍下.我有了收入, 就不用姐姐的钱了.

水根眼里一亮, 一把抓住了天赐的手说, 你真想找活做? 不怕吃苦?

当然! 天赐急了, 你以为我看我姐那样心里不苦? 只要有钱赚, 山里人哪有怕吃苦的?

水根笑着给他倒了酒说, 有你这话,就好办了.干了这杯酒, 你工作我包了!

没多久, 天赐就穿上了星星夜总会的男侍制服, 在灯红酒绿中忙碌起来.

穿上制服的天赐变成了一个翩翩少年.天赐是大学生, 气质好, 在星星夜总会男侍中鹤立鸡群, 特别吸人眼球.水根私下求领班让天赐到包厢服务, 开开音响, 递一下水果、毛巾, 碰到大方的客人会多些小费.半年后, 天赐就把五千欠款还上了.他又拿出一千元给姐姐, 说是做家教赚来的.姐姐望着手中的钱, 愣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她使劲地拍拍天赐的肩, 笑笑说, 有出息了, 会赚钱了, 说着又无端地哭了起来, 瘦弱的肩膀一耸一耸.天赐抱着姐姐的肩头, 眼圈红了.这些年姐姐为他付出的实在太多了.他说,姐, 你吃苦了, 现在我能赚钱了, 你不用为心了.攒些钱, 你和姐夫回老家好好过日子吧!

听了弟弟贴心的话, 翠竹肩膀抖动得更厉害.她压抑的哭声, 让天赐忍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下来.

夜总会里喧闹嘈杂, 人声鼎沸.原来在天赐的心目中, 夜总会是个不好的地方,它与、恐怖、暴力、毒品、凶杀这些词联系在一起.现在, 天赐在夜总会看到更多的是寻欢作乐的客人, 涂着厚厚脂粉、穿得坦胸露背的小姐们.他感叹同样生为人, 活法的确大不同.夜总会的这些客人,一掷千金, 眉头都不皱一下.老家那些人,住的房子还不如城里的厕所干净, 全家一整年的开销不及人家一个晚上的潇洒.他深感金钱的重要, 觉得人与人的差别就是有钱没钱的差别.如果有钱, 他父亲就不会在工地上丢命; 如果有钱, 他三个姐姐也不用为了他而辍学; 如果有钱, 城里的同学就不敢欺负他了……一切痛苦都是因为没钱……钱成了他最迫切需要的.他最想的事就是赚钱, 赚大钱! 夜总会的生活潜移默化地改造着他的身心与观念.刚到夜总会时,看到那些袒胸露背的女, 他会莫名的心惊肉跳.碰到她们对他开些露骨的玩笑, 他会面红耳赤躲开去.时间长了, 他就慢慢地习惯了那种温柔乡的堕落,青春勃发的内心难免躁动, 于是在喜欢的女孩面前, 他也会动手动脚, 吃个豆腐调个情.

天赐的俊秀与乖巧赢得许多女客的喜欢, 都愿意多出点小费让天赐为她们服务.

到星星夜总会来消费的女客大多是四五十岁的老女人, 随着年龄的增长, 失去了老公的宠爱, 有钱有闲到所来寻找安慰.这些女客中有一个叫华姐的女子, 看面相不到四十岁, 身材尚有妖娆之态, 面容也俏丽, 不该属于闺中寂寞之人, 却把大把时间与金钱耗在这里.特别是天赐来了之后, 她每晚必来, 像钟摆一样准确, 9点到, 12点走人.有时一个人来, 有时有三五个女伴, 开了包厢后她又唱又跳.她的歌声很甜, 舞姿也很美.

有一天晚上, 华姐唱了一曲《城里的月光》.天赐很喜欢这首歌, 歌词很切合他的心思: “每颗心上某一个地方, 总有个记忆挥不散.每个深夜某一个地方, 总有着最深的思量.世间万千的变幻, 爱把有情的人分两端.心若知道灵犀的方向, 那怕不能够朝夕相伴.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温暖他心房……” 华姐唱得很动情, 天赐被打动了, 不由自主地哼了起来.

华姐把话筒递给他, 让他唱.他的脸瞬间像被火烧一样烫, 他急忙摆手.华姐很固执地把话筒放在他的嘴边, 他的嘴却像被胶水粘住一样, 怎么也张不开.

华姐是个任性的女人.她转身从放在沙发上的LV包里拿出了一叠的钱放在茶几上, 说: 你唱了这首歌, 这些钱就是你的.

如果你不唱, 从明天开始, 你就不要来上班了, 你信不信?

华姐用那双化着烟熏妆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钱也许他能不要, 但这份工作,他是万万不能丢的.他咬咬牙就开口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唱歌, 开始音还有些抖, 不一会就很流畅了.

他唱得不错.唱完后, 他心里特别舒畅, 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华姐比他还兴奋, 在他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说: 别说, 你这长相和声音与情歌王子王子鸣还真是有点像! 说着拿起茶几上的钱就往他怀里塞.

天赐不知道王子鸣是何方神圣.对他来说, 只要有钱赚就开心.

从此, 华姐只要到星星夜总会都要指名天赐到她包厢里.按夜总会的规定, 被点名服务的, 抽成更高.华姐出手大方,天赐很高兴为她服务.

天赐初来时的羞涩腼腆早已无影无踪了, 他已经学会对女人没心没肺的甜言蜜语, 眉来眼去, 每次都能把华姐哄得心花怒放.

夜总会的男侍们开玩笑说华姐看上天赐, 如果天赐开窍, 等着数钱就是了.

天赐心里明白他们嘻笑声中的意思.

他们中间时不时地会走掉一些人, 有相当一部分被包养了.在夜总会, 无论男女,只靠出力气做活是赚不到大钱的, 只有出卖色相才来得了快钱.天赐暗自告诫自己,好歹是一个大学生, 来这里只是为了解决生存问题, 毕业后要堂堂正正地做人, 以自己的能力改变自己与家人的命运, 无论如何不能走到那步.华姐如何逗他, 他都华姐一次比一次多加小费.天赐拿了自己该得那一份, 其余都还给华姐.华姐凤眼一瞪, 生气了用手拧他, 骂道: 钱会吃了你? 他强忍着疼痛, 对着她笑.他知道有的钱可真是会吃人的.

那天晚上, 华姐是一个人来的, 来的时候已经有些醉了.原本烫得精致的发型已经散落, 显出枯草的焦黄.施了脂粉的脸也花了, 有了残花的憔悴, 让人看着心疼.她要了一些小菜与几瓶酒, 指定天赐陪着她喝.天赐看她情绪低落, 酒气熏人,坐在她身边劝她不要再喝了.

华姐却不管不顾地自酌自饮.喝着喝着, 她突然嚎陶大哭, 边哭边骂.天赐从她断断续续的骂声中听出了一个大概, 她的男朋友也是她生意的合伙人, 暗中把财产转移和别的女人私奔了, 她面临着破产.不管所言是真是假, 此时她的伤心是真的.她的痛苦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 那眼神分明写着她的绝望.天赐怕她出事, 一直陪着她到闭店, 并把她送回家.

当出租车把他们送到市中心的聚翠花园时, 已经是下半夜了.天赐不想上楼,可是华姐酒未醒透.送佛送到西天, 好人做到底吧! 天赐只好扶着醉醺醺的华姐上电梯.电梯里没有别人, 天赐臂弯里的华姐醉眼迷蒙, 面颊酡红, 像恋人一样依偎着他.一时间, 天赐也有些迷糊了, 好像怀里的这个女人就是他的爱人, 他搂紧了她.

观景电梯很快把他们从地上送到二十层高楼.一打开门, 水晶灯下满屋子的奢华与现代让天赐眼花缭乱, 无所适从.让他更惊奇的是华姐, 一进家门, 她的酒突然醒了.她娇笑着, 拥着他向客厅中间巨大沙发走去.安顿他坐下, 打开电视说, 你先坐着, 看看电视, 我去洗一下.酒气熏天, 也太对不住客人了.说着对他扮了一个鬼脸, 一阵风似的闪进浴室.

华姐消失在一条走廊后面, 天赐这才有心思细细打量房间布置.这是一套复式住宅, 客厅面积就有六十平方米左右.房间主色调是金黄, 一进门有个四扇的古代四大美女的屏风.客厅中间放着巨大的皮沙发, 悬挂式大屏幕液晶电视, 四周都放置宽叶的绿色植物.博古架上放置着各式各样的玩意, 有的古朴, 有的新潮.屋子里还有一种淡淡的薰香, 似有若无的, 让人心旌荡漾.天赐心里叹道, 啧, 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奢华漂亮的房子, 天堂也不过如此吧?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 华姐身穿宽松的浴衣, 用毛巾擦着湿发, 风情万种地向他走来.她淡紫色的睡袍看似宽松, 却是半透明的, 丰满身体的曲线及内裤的颜色, 若隐若现.天赐顿感全身发热,下体发涨.华姐说, 我带你四处看看, 好不好? 华姐没发现他的秘密, 很随意地拉着他的手走向阳台.一阵风吹来, 天赐头脑清醒了许多.站在阳台上, 满城璀璨的灯光尽收眼底.华姐用手指着远近的高楼大厦, 向他展示着这座城市的辉煌.

华姐说着很自然地偎进了他的怀里,浓郁的女性体香充盈着他, 轻柔的手指在他的身上像条鱼一样地游走.他浑身的血又一次涌上头, 想推开她, 却那么无力,他渐渐地融化在华姐的温香软玉中.

第二天早上, 天赐睁开眼睛时, 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一张巨大的粉红色的圆床上.他浑身酸痛, 意识浑浊, 隐约想起昨夜的癫狂.华姐成熟的身体三番五次索要.他想着, 身体又一次发热膨胀……华姐听到了响动, 从外间走进来, 伏在他身体上, 用手抚摸着他的胸肌, 喃喃地说,你不知道你有多好, 宝贝! 以后你就是我的了, 是吧? 她再次亲吻了他的脸, 他的眼睛, 然后指着边上太妃椅上几套男式新衣服, 对他说, 那些衣服都是你的.茶几上有一张信用卡, 里面有两万元钱, 你到美容院做做头发.晚上, 我有一个商业聚会, 你陪我去应酬一下! 现在我要到公司去了, 你可以多睡一会, 再见, 宝贝!

华姐把他安排得那么理所当然, 她根本没问天赐愿意不愿意.天赐心里有些别扭, 很想反抗一下, 可是当他听到信用卡上的两万元钱时, 他把“不” 字卡在喉咙里, 生生地咽了下去, 心想这就是所谓的人穷志短么?

两万元, 对天赐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有了这两万元, 就可以寄些回家让妈妈把房子修一下, 明年雨季就不会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了! 再说男人和女人睡觉, 吃亏的是女的, 男人有什么关系, 不过就是出了一点力气.别的男人还得花钱去睡女人呢! 想着这些, 天赐觉得自己赚了, 本来沉闷的心透亮了许多.他高兴地起床洗澡试新衣, 拿着华姐的信用卡, 吹着欢快的口哨上学去了.

夜生活丰富多彩, 白天上课就没有精力了, 老师好几次批评他.天赐几次向华姐抱怨.华姐对他正是火热的时候, 哪肯放过他.为了挽留他, 她出了一个点子,让天赐给她那些姐妹画像.

华姐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天赐有这个才能的.那天两人闹了一点小别扭,华姐生气了, 天赐随手就画一张华姐生气的像, 人物经过变形夸张, 特别有味道,华姐忍不住笑了.

天赐从小不喜热闹, 就喜欢一个人写写画画的.现在华姐让他画人物肖像, 真是小菜一碟.天赐会根据不同人的人物特征, 画出每个人不同的神韵.他观察得很仔细, 夸张变形很得体, 让人看后忍俊不禁.开始有人给个三百、五百, 后来有人吃醋, 给了高价要先画, 天赐人物肖像就越来越高, 有个月居然赚了一万多元.天赐内心的膨胀了, 钱来得这么容易,还上什么学? 谁都知道, 自从大学扩招后,上大学变得很容易, 大学生也从往日天之骄子变成烂大街的了.像天赐这样没有任何背景的大学生, 毕业后找不到什么好工作, 甚至不一定比农民工好.他们还能干力气活, 现在人工是很值钱的.天赐想,还不如先休学赚一把, 等赚到钱后, 再回到学校.就这样, 他没和任何人商量, 自作主张办理了休学手续.

那些富婆图的是新鲜刺激, 她们很快地就厌倦了画像.是啊, 现在艺术摄影铺天盖地的, 什么样的画风都有.失去这块收入后, 天赐完全靠着华姐.

有一天, 华姐愁眉苦脸地对他说, 自从她的合伙人卷走了大部份资金, 她的生意就走下坡路.美容公司快关门, 没有收入, 以后她不可能再养着天赐了.此时的天赐已不是刚从农村出来的那个纯朴少年,他不愿意再过艰苦的生活.他一听急了,脱口而出, 那我怎么办? 我把学也退了,难道还要回到夜总会当侍从? 华姐说, 姐姐不是不肯帮你, 实在是没有办法.停了好长一会, 她才幽幽地说, 办法也不是没有, 就看你肯不肯? 天赐一听还有办法就说, 好姐姐, 那你说, 只要能帮你, 让我上刀山, 下火海都行!

华姐白了他一眼说, 不要你上刀山,也不要你下火海, 有家地下钱庄肯借钱,不过那位钱庄老板想让天赐给她画张像.天赐一听笑了, 这算什么条件? 华姐高兴地说, 好弟弟, 这可是个大户, 我们要能抓住她, 以后的日子就不愁了! 她已答应出钱投资我的美容院了.有了钱,我重新装修, 客人会回来.到时, 我们就又有钱了!

那天深夜, 天赐回来发疯一样拖住华姐, 把她按在地上猛打一阵.他累了, 瘫倒在地上呜咽道: 虽然我知道你把我当作一条无家可归的狗, 可你是我的第一个女人, 我心里是爱你的.我甚至想, 毕业后,我就和你结婚, 让你舒服地过日子.你居然为了钱, 把我卖给那个老女人, 她可以当我妈了! 你不是人!

华姐鼻青脸肿地从地上爬起来, 伏在他身上痛哭.她哭着说, 对不起, 我是不得已的.我也是从农村来的, 开始在夜总会打工, 后来遇到一位香港人帮我开一家美容院.两年前, 他香港太太打上门来,他再也没露面.经过几年经营, 好不容易有一点财产又被别人算计了, 我真是被逼得没办法.再没有人投钱进来, 我的美容院就要倒闭了!

听了华姐的话, 天赐浑身的力气都像被人抽干了,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十一

翠竹知道弟弟能赚钱后, 把大部分钱都寄回婆家.水根家三层楼的房子盖起来了, 又宽敞又明亮.翠竹想回家去过安稳的日子, 可是水根不愿意和她回去.

那天早晨起床时, 她老觉得右眼皮跳.有道是“左眼跳福, 右眼跳祸”, 糟了! 她马上找来一张白纸, 撕成条, 沾一点水,贴在眼皮上.这是老家的土方, 意思让它白跳.还好一天平安无事, 她悬着的心总算踏实下来.晚上10点多, 她在二手市场上买来的手机突然响起, 她的心又悬起来,一看是水根的, 她拍拍胸口道: 死人, 吓死我了, 什么事?

水根很急地说: 不好了, 天赐出事了!

自从与钱庄老板交往后, 世界在天赐的眼睛里完全变了, 他再也回不到那个圣洁的校园了! 他有意放纵自己, 在灯红酒绿中醉生梦死.他对钱的也越来越大,不想再做那些老女人的玩具, 计划与几个老乡合伙绑架几个有钱的女人, 弄些钱,然后在这座城市消失, 去过真正的人上人的好日子!

没想到第一票就碰上麻烦.选择钱庄老板作为第一票, 是因为对她情况熟悉,容易得手.钱庄老板表面上很合作, 她惊恐万状地对天赐说, 只要能保命, 多少钱都可以! 她主动把交给他, 告诉他.可是在取钱的现场, 他的同伙被逮个正着, 很快就把他供了出来.天赐在逃跑的路上被给抓了!

翠竹听了, 好像有一把剑从她心口正中刺了过去, 一阵剧烈的绞痛, 她晕了过去.醒来后哭闹着要去见天赐, 可是没判下来, 局不让见.此后, 只要有时间, 她就跑到局门前去等.吃不下睡不好, 一段时间下来, 人瘦得像纸片, 走路都发飘.

案情很简单, 天赐几个认罪态度很好.两个月后宣判了, 天赐作为主谋被判十年,其他几个八年、五年不等.

天赐押往监狱的第二天, 翠竹在给东家擦窗时, 一不留神从三楼掉了下去.还好命大, 坠楼时被二楼的遮雨棚挡了一下,只是摔坏一条腿.伤筋动骨一百天, 然而翠竹休息没多久就拄着拐杖开始干活.李妈说她要钱不要命.翠竹笑笑不说话, 她心底里筹划着多攒点钱, 等天赐出来, 才有钱娶亲.

那天, 妹妹翠花打电话给翠竹, 说小小在翠竹寄回去的钱盖起来的楼房里给水根生了个大胖小子.满月那天, 请全村的人去吃酒, 张扬得很.电话那头, 妹妹的声音高亢而愤怒: 姐, 你傻呀, 为什么与水根离婚, 把辛辛苦苦赚来的一幢楼让给那个不要脸的臭?! 我就没见过天下有比你更傻的女人!

那时正是翠竹劳累了一天、刚刚下工的时候, 繁华闹市, 华灯初上, 霓虹灯闪烁的高楼大厦像海市蜃楼一般, 迷离而梦幻.一辆辆汽车在翠竹身边飞驰而过.云海的冬天远不及家乡那么寒冷, 一阵冷风吹来, 翠竹还是打了一个哆嗦.她双手紧抱胸前, 想给自己一丝温暖, 然而, 她并没因此更温暖.昏暗的路灯撒下冰冷的光,把她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 风又把她的脸吹得生疼, 她踩着自己的影子努力地向前走.一轮苍白的残月挂在天空中.她记得天赐给她唱过一首歌, 那歌名叫《城里的月光》.她特别喜欢其中的一句: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 她自言自语道, 城里的月亮有光么, 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责任编辑冯敏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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